第17章 今生

  上天啊,是你非要他们亲近,这不是他们的本愿。

  没多久她就睡在他怀里,呼吸安谧。

  谢蕴僵直背部,搂着她许久,大概是听得到那绵延的呼吸,心莫名地安静,甚至隐约总有一种淡淡余生的感觉。

  “此心安处是吾乡”,果然诚不欺我。

  他腾出右手,长臂一伸,拽过来那几张被揉皱了边的演算纸,同一道题做了不下四五遍,确定了她就是跌在了这里,谢蕴无声从头看起。

  没看两眼,他就哑然失笑,甚至想把怀里沉睡的人叫醒,让她看看那第二步就写错了的sin60°数值,后面的结果自然一错再错,远离标准答案十万八千里,谁也召不回。

  挨张纸看了下,全部都是把sin60°错写成√2/3,她显然太累,对此毫无察觉,一错到底。

  小马虎。

  谢蕴抽了支红笔把那个写错的数值圈出来,再在空白处演算了一遍正确的,轻轻放在桌上,至此算作彻底解决,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小事。

  伸手把她的刘海拨乱,那举动间目光柔和,他自己都未察觉。

  谭怡人第二天醒后自然不会承认昨晚的崩溃大哭。

  这点两个人都清楚明了。

  那一夜的惊慌失措好像立刻就翻篇,她依旧扮臭脸,谢蕴淡淡旁观,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唯一有那么些的变化,是她偶尔无意间展露的亲近,下意识的举动,谢蕴猜她一定不自知。

  高考倒计时迈入个位数的那天,她房间里的台灯坏了。

  谢蕴看着门口熟悉的身影,怀里捧着几本书和本子,手心攥着两支笔,“做什么?”

  “台灯坏了。”人已经径自坐在他对面,像模像样地翻开了书。

  “怎么不去你爸的书房?”

  “我怕背后发凉。”

  “自己亲爸还怕?”

  她冷脸,抬头扫他一眼,“我要学习了,你安静点。”

  谢蕴忍不住打趣她,“别难为自己。”

  “多谢,我知道。”

  最后他说:“明天给你买新台灯。”

  她余光盯着他桌子上的那盏,低声应了句“嗯”。

  谢蕴忘记买台灯。

  代价是自己的桌子上被她分走半壁江山,上面越来越多的高考模拟卷,盖住谢蕴的那些工具书。

  宽大的桌面中间好像有一条无形之中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他们各占两端、互不打扰。

  谭怡人总觉得熟悉,谢蕴同样难抑心头莫名。

  直到他桌子上出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东西。

  那是一本纸页泛黄的旧册子,用粗线装订好,如同一本书,可里面却是实实在在的墨迹随写。

  谢蕴说,这叫手札。

  民国时北京造纸厂的用材,将近保存一个世纪之久,

  略有泛黄。她伸手想拿过来看看,又不敢触碰,其中夹杂着的小心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

  “这算古董?一百年了。”

  他回答得有些沉重,“没什么价值,世家小姐的日记而已。”

  她直言不讳,“你皱什么眉?”

  许久,他叹了口气起身,把那本手札递过去,放在了她的错题本上,两个世纪的碰撞,十分迥异。

  窗前传来打火机滋啦一声,他点了支烟,谭怡人不用扭头看都知道,很快便传来烟味。

  “那是谢家的小姐,南京洋楼里带回来的。”

  她心头钝生生地疼,呼吸趋于缓慢,摸着那本手札的封页不忍翻开来看。

  “去年年底我临时去了趟南京,早年谢家的一栋洋楼要拆了,民国时也是座气派的小公馆,那位小姐住过一阵子。”

  谭怡人沉声打断,“别说了。”

  谢蕴没当回事,继续说:“我回来总共带了两样东西,一个是这本手札,再就是鸳鸯镯。手札撕掉了好些页,你摸得出来,厚度都已经削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玉镯保存得好,像是从没打开过,但这俩都是老北京的做工……”

  说到这里他终于不说了,因为听到身后传来重重的摔门声——她出去了。

  晚饭两人吃得很是冷淡。

  饭后没一会,她又来到他那儿学习,仿佛下午的莫名其妙是幻觉,谢蕴忍不住看了她几眼,桌子下的腿便被谭怡人踹了脚。

  本想问她发什么疯,可赶上如今各大高校作为考场已经闭校,周末就要高考,说出口生生转变成安抚的话,“这两天多休息就好,不用学得太刻苦。”

  一切几乎在这时候就已经定下,再有那么些许名为运气的东西也不在人可控制的范围内。

  她埋头不答,谢蕴已经移开目光,低声敲打着键盘回邮件,她蓦地向前探身,扒在他电脑上方,目光沉而深。

  “你有没有看过那本手札?”

  “大概看过。”

  以他看任意一个老物件那样看,没仔细读过内容。

  她显然看得出来,忍不住垂眸,谢蕴看得出其中的失落,伸手拨乱了她的刘海。

  “怎么了?”

  “没怎么。”

  像他习惯了她一言不合就动手那样,谭怡人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习惯了他爱弄她的刘海。

  画着函数图的演算纸上,一方空白处,她下笔有些凌厉,字如其人,随意又慢腾腾地写下去。

  “皖南又打仗了……”

  于谭怡人来说,关于夏天的回忆并不轻松。

  高一结束的那年夏天,谭耀祖的的身体应该已经检查出毛病了,他开始酗酒,常常喝个大醉后把自己锁在书房里。他是个好父亲,是一个不太擅长又努力进入角色的好父亲,谭怡人面冷心热,在门外听谭耀祖痛哭声,听他嘴里说着后悔对不起之类的话,她无从开口关怀,甚至家里没有第三个人听她倾诉。

  高二结束的那年夏天,谭耀祖猝然去世,谭怡人独自承受一切,满心惧怕无助,直到头七才等来救世主一般的谢蕴。其实完全不知道会有这样一个人来,只是他到了,就会让你凭空生出痴等许久的错觉。

  高三结束的夏天,她高考慌忙,毫无心理准备地接受难看成绩,再在太阳大得仿佛要吞噬融化人间的一天去了南山陵园——祭奠谭耀祖。

  朱淑真写“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符合谭怡人眼中的夏。

  那时候报志愿的日期已经截止了,她瞒着谢蕴,在最后一天删掉了所有志愿信息,提交空白。

  而站在谭耀祖的墓碑前许久,她才收了遮阳伞,摘下墨镜,却转身埋在谢蕴肩头,无声落泪。

  那是谢蕴第二次见她哭,谭耀祖去世一年整,他们相遇一年整。

  因为是祭祀,两人都穿了一身黑,大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搂在一起又更热上几分,谢蕴伸手拍她的背,低声安抚。

  “小丫头,你长大了。”

  “你很快会读大学,年底就满十八周岁成年,我把房产转给你,你可以迁出去自己立户口……”

  她打断,“你别说话,行不行?”

  带着重重的鼻音,冷声也染上几分底气不足。

  谢蕴听从沉默,任她泪水蹭在自己干净的西装上,感觉热得胸前都已经开始出汗。

  直到她止住了哭意,低头用手擦干净眼泪,又踮起脚尖,双臂从在他腰间变为了搂住脖颈,她开口声音就在他耳边,谢蕴整个人有些僵硬。

  她说:“小叔,你忘记答应我的话了?”

  他一时间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句,但是确定他答应过的话就不会赖账,“没忘。”

  下一秒猝不及防地,她扭头在他脸颊印上一吻,外人看起来像恋人,可谢蕴也许是潜意识地,暗示自己那是小辈对长辈的亲吻,很纯粹。

  她也不解释,随后就与他分开,戴上墨镜又撑开伞,一边做这些动作一边说:“别骗我,我不喜欢被骗。”

  下山路上,他偷看她几次,却发现她似乎比他还泰然,谢蕴忍住了开口问的冲动,他年纪摆在这,不至于这么较真。

  谁也不知道,这一路沉默之中,心跳加速情绪异样的并非只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等录取通知书的那些日子,大概因为谭怡人早就知道等不来任何消息,反而显得谢蕴比她还期待。

  依旧平常那样两人各自占据沙发的一边,井水不犯河水,她拿着瓶指甲油在涂,频频瞟向他,谢蕴看出来她的犹豫,还以为她在为录取通知书担心。

  “最近怎么没出去玩?”他记得她有很多朋友,虽然大多是谢蕴眼中的狐朋狗友。

  谭怡人也承认,她交的朋友确实就是狐朋狗友,因为谢蕴盯得紧,再加上她自己也没什么心思出去野,高三这一年疏远了很多,独来独往也还算自在。

  见她又沉默,谢蕴略微迟疑,还是拿出了长辈的态度,“录取的事情不用太在意,你认真对待就够了。”

  她斜他一眼,“你是觉得我跟我爸一样平庸,所以安慰我努力就好?”

  他确实有些个意思,但这种话自然不能承认。

  谭怡人拧好了指甲油的瓶子,抱着膝盖扭头望他,说出本来就想说的话,“我要复读。”

  谢蕴彻底合上了书,微微坐直了些身子,“你说什么?”

  谢女士知道肯定要疯了,她巴不得谢蕴赶紧安排好这个魔头读大学,好尽快回家里那边,接手她公司的事情。

  “我说真的。”

  他神情无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你知不知道如果复读,我还要在这陪你一整年?”

  这句话彻底惹恼了她,起身就走,“那就给我留下学费然后你回你们谢家那边,我也不想见到你。”

  又说气话。

  谢蕴坐在那想了想,随即释怀,他有什么不乐意的,她有上进心是好事。唯一犯难的事情就是谢女士那边如何应付,他这一年大多整体清闲不少,不算难捱。

  茶几上放着一小瓶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指甲油,他盯了很久,直到起身准备上楼时,顺便带走。

  她总爱丢三落四,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

  敲三下门后直接推开入内,他手里拿着那瓶指甲油,老老实实地送过来。

  而目之所及,谭怡人靠在床边,右手指尖夹着一支正燃的烟,左手则拿着上次从谢蕴那儿顺走的手札,齐刘海黑长发,眉眼淡漠着看得认真。

  燥热的夏天里,少女露出长长两节细嫩的腿,末端脚指甲上缀着抓人眼球的水红色,一块、两块、三块、四块……

  数到最后,从小到大又从大到小,右脚最小的那块光秃秃的没了颜色,她又马虎。

  谢蕴目光沉沉,被谭怡人冷声打断神游,“小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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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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