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52

  但是心里真实的感受却是骗不了人的。绕过一段石阶远远望去,宣宁看见寒石院没有升起炊烟时,昨夜在心里塞满的欢喜与和暖还是一瞬之间消散了去,那两个为苏小冬是否还在而反复争吵赌咒的小人霎时偃旗息鼓,留下惨不忍睹的荒芜。

  苏小冬当真是没有回来。

  宣宁心里狠狠揪了一下,嗓子里一热,竟又是毫无预兆地咳出了一口血。

  他心想,这大概就是大夫们常说的什么急火攻心罢。可他有什么可急的呢?他常驻鸾凤阁的日子也不过是年前至正月十五的这一个来月,其他的日子不过是时不时回来待个三五日,冷酒冷食的对付过去也就罢了,寒石院其实很少升起炊烟的,冷清寂寥不过是寒石院本来应该有的模样罢了。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宣宁觉得自己可笑极了,这样冷冷清清地过了许多年,只那样热热闹闹地过了几日,而今被打回原形便有些不适应了。

  宣宁将面上些微波澜的情绪按捺下去,寒风一吹,人越发冷静清醒,面上的神色也越发清冷端肃。他抱着一点侥幸去了趟苏小冬的卧房,房里看起来十分凌乱,柜子抽屉都敞开着,里头什么也没有,她的衣裳她的钗环她通通都不见了。

  她不是没有回来。

  她确实是走了。

  今日是大年初一,宣宁本以为至少这一回会有人好好陪他过个年了,谁会知道,再热闹的灯再喜庆的花也不过只灿烂了一夜,黄粱梦醒,还是留下满院清寒。

  宣宁说不上哪里难受,只觉得瞬间被抽去了浑身力气般的疲惫。他扶着墙缓缓走回竹楼中央,望见桌上还有半壶昨夜没喝完的酒。酒还是昨日的那一壶,却从此形单影只无人对酌,物是人非便是如此。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用手指托着举在手中却舍不得喝下去。

  他想起小的时候爹给他做了一只纸鸢,是只威风凛凛的鹰隼,那是李家村的孩子里最大最神气的一只纸鸢,他高兴极了。可有一回他不小心弄断了线,纸鸢乘风而去再也回不来了。他非常非常喜欢那只纸鸢,即使后来爹给他做更大更好看的纸鸢也比不了最初的那一只,没人知道他一直留着那捆线,好像那捆线一日还在,他与纸鸢之间的牵连便一日不会断,终有一日可以顺着线把他最心爱的那只纸鸢找回来一般。

  可是十几年过去了,如今他连那只纸鸢长什么模样都有些不大记得了。

  于是他明白,对着一样东西想念一个什么人或者一件什么事是最无裨益的,自己白白难过伤心,可是走了的人过去了的事,就像断了线的纸鸢,是很难再等回来的。

  这样想着,宣宁干脆利落地喝了那杯酒,将酒杯一摔,提起酒壶,索性把壶里剩的半壶残酒也一口气喝光。

  区区半壶冷酒,不至于醉人,可宣宁半壶冷酒下肚,便觉得身上虚软得厉害,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要没有了,眼前浮起一阵黑一阵白的迷雾。他以前一个人待着不觉着无聊,如今一时竟不知独自一人要做些什么。宣宁提不起力气,也提不起兴致,趴在桌上合眼忍着阵阵眩晕,渐渐便昏睡过去。

  醒过来时已是暮色四合,宣宁是被雪地里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吵醒的。他忍着额角突突跳着的头疼,支起脑袋眯着眼睛往院子里看。

  傍晚时分,天光微茫,院子里的事物只能依稀看见一点轮廓。

  宣宁没点灯,只是伸手将桌上的几颗花生米扣在手里。来人脚步漂浮下盘不稳,就算是敌非友也算不上是什么难对付的角色。

  可待那人再走近些,宣宁扣着花生米的手指便松开了,几颗花生米被洒在桌上骨碌碌的到处乱滚。宣宁赶紧起身快步走到院子里去,借着将要落尽的一点昏暗天光将走进院子里的人看清楚,立在她面前显出几分无措来:“你,你没走?”

  苏小冬抬眼看了他片刻,抽了抽鼻子,扑进他怀里,闷声道:“你怎么才回来!”

  宣宁不知道苏小冬整个白天去了哪里经历了什么,只觉得小姑娘紧紧搂着他,像是一松手他就要消失不见一般。他早晨在紫来居受罚,午后回来吹了半天冷风,现下身上一阵冷一阵热难受得厉害,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有些站不住,便搂着哭得抽抽搭搭的小姑娘,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边哄着,将她带回竹楼里坐着。

  桌上的茶都是冷的,宣宁起身去烧水,苏小冬就起身跟着。怕苏小冬受凉,宣宁往炭盆里添炭火,苏小冬也像条尾巴似地跟着。等到所有事情都做好了,两个人才能安安生生地坐下来好好说话。

  宣宁把苏小冬搂在怀里喂着喝了半杯热茶,问她:“你今日去哪里了,愿意跟我说说吗?”

  不知苏小冬哭了多长时间,一双眼睛红得像只兔子,缩在宣宁怀里也像只兔子一般乖乖软软的。她将头枕在宣宁肩上,声音发闷:“他们说你不要我了,要把我送给你大哥。”

  “谁说的。”宣宁冷声道,随即又怕吓到缩在他怀里那只可怜兮兮的小兔子,放缓了声音重新问了一遍,“这样胡说的话你也信?你是听谁说的?”

  “我从颜献那里回来,就见到寒石院外有几个我不认识的红衣人守着,一副等着捉人的模样。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要捉你还是要捉我,不敢贸然闯进去,就在石头后面躲着,然后就听见了他们说……”

  说到这里,苏小冬把脑袋往宣宁怀里埋了埋,不肯往下说了。宣宁笑着轻轻咳嗽几声,道:“让我来猜猜,他们是不是说大哥看上了你,所以我要把你送去双风居,拱手让给大哥?”

  苏小冬闷闷地“哼”了一声,咬牙道:“我要是早知道你大哥有这个心思,我去送药的时候才不会好心陪他聊天解闷呢,我一定把药瓶往莫先生门口一放扭头就跑。”

  “所以你就在外面躲了半天?”

  “是啊,我总得当面找你问问清楚,不能不明不白就被他捉走了。所以他们走了之后,我怕他们去而复返,就还在外面等你回来了。再后来,我太困了,就在石头后面睡着了,醒了之后也不知道你回没回来,不敢轻举妄动,一直等到天黑了才敢溜进来。”

  宣宁又好笑又心疼,把苏小冬从怀里拉出来,又喂她喝了一杯热茶,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她的脸,皱眉道:“怎么进屋这么长时间了还这么凉?是不是在冷风里待了太久冻坏了?”他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抵住苏小冬的额头,神色越发凝重起来:“怎么这么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进去躺着,我去喊莫问过来给你瞧瞧。”

  他松开苏小冬,撑着桌子站起身,自己眼前却浮起一层黑雾,险些没站稳。苏小冬一把将他扶住,摁着他坐下,学着他的样子将自己的额头贴上去,无奈道:“阿宁,是你在发热。”

  “我在发热?”宣宁皱眉,有些沮丧地想,一样是吹半天冷风,怎么苏小冬活蹦乱跳,反而他发起了热,他什么时候居然比一个小姑娘还要娇弱了。

  苏小冬点点头,将他刚刚的话原封不动送回去:“你进去躺着,我去找莫先生。”

  “发热而已,睡一觉,发发汗便好。天要黑了,你别瞎跑。”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宣宁烧得气虚无力路都走不稳,苏小冬心惊肉跳地跟在他身后,怕他从台阶上滚下来,赶紧上前扶了一把。他一手扶着墙,没舍得将全身重量压倒苏小冬身上去,走得费力,说话声音里便带了点虚弱的喘息:“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为了给大哥入药,我每月都会服食延灵散以维持血液中要的药性。你想一想,延灵散是多少人都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呀,伤寒发热这样的小毛病能治不好吗?”

  “这倒没说过。”苏小冬心里一沉:“可你说过延灵散不能多用……”

  宣宁愣了愣,他烧得神志昏昏,一时没想起之前还同小姑娘说过这个,含含糊糊解释了句:“是说用来续命不可多用,平日里用来强身健体倒没什么的。”

  “真的?”

  宣宁挑眉:“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苏小冬看了一眼眼前的人烧得脸颊潮红嘴唇灰白干裂的模样,心中颇不以为然。她将宣宁扶回石室里躺好,又折身出去打了盆水回来,绞了块帕子敷到宣宁额头上,温声道:“睡吧,我在这里陪你。”

  宣宁轻轻咳嗽几声,低声道:“你也去睡,我明天就好了。”

  苏小冬摇头,握住他的手:“我不困,你不要赶我走。”

  “不是要赶你走。你想待在这里也行,困了就自己回房去睡。”宣宁知道小姑娘对下午险些被捉到双风居的事心有余悸,倒也没逼她回去,撑着坐起来扯过床头的大氅披到她身上,缓过一口气,“你不要怪大哥,他同我解释了,当初你进到阁里,他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才向母亲扯了这个谎。你可能不知道,关于大哥的每件事,母亲都很上心,才会有今天这件事。”

  “我知道了,你睡吧。”苏小冬将他额头上敷着的帕子摆正。

  宣宁确实困倦已极,阖着眼,被苏小冬握住的那只手动了动,抬起手指轻轻摩挲着苏小冬的掌心,轻声道:“只要你不愿意,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把你送走的。”

  “好。”

  “那如果我不愿意,你可不可以也不要走?”

  她想起方才在院子里相见时宣宁的神情,忽然反应过来,原来宣宁回来看见空荡荡的寒石院竟以为她不辞而别了?原来他带她去见颜献时,心里就已经做好了她不会再回寒石院的准备?分明自己也是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动荡着,可两人一见面,宣宁便只顾着安抚她的情绪,自己的那一点惴惴不安一直到病得神志昏昏才冲破防线脱口而出。

  苏小冬凑到他耳边哄他:“好,阿宁去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好不好?”

  “好。”

  “那睡了,好不好?”

  “好。”

  苏小冬伸手划过他黑长浓密的眼睫,摸过他滚烫却触手柔滑的脸颊,宣宁酣沉昏睡的模样,恬静安然如孩童。她心想,她的阿宁其实是个外强中干的人,看着武功高强,其实敏感脆弱得小心翼翼。

  她不知道他吃过什么苦,可她知道他一定吃过很多苦,往事不可追,她只希望往后陪在阿宁身边,能让他在往后的日子里咂摸出一点甜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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