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风吹梦无踪(5)153

  孟月泠独自站在病床前,面色冷漠,不禁想到就在几天前,他听到孟桂侬小声念叨着孟丹灵的生辰,几年记性越来越差了,便总是嘀咕着:“十月初九……十月初九……腊月……腊月……”

  他和柳书丹的生日都在腊月,他是腊月十五,柳书丹是腊月廿一。那瞬间他期待着孟桂侬说出“腊月十五”,可却听孟桂侬说:“腊月二十一……书丹,书丹……”

  或许对于父亲的期待在那一瞬当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此时只是更彻底了些。

  他对着死去的人说话,从未这样平心静气地与孟桂侬交谈过,也像是对空气自言自语:“那身蟒,没那么好。我有一件更好的,送给你,换你去听一场我的戏,不会让你失望的。”

  回应他的只有满室阒寂,他幽幽地重复:“真的不会让您失望的。”

  三十余年,他与这个父亲至远至疏,原本就不亲厚,又因为他走了自己的路,不愿意复刻父亲的戏路,彻底分道扬镳,到死未能聚头。

  他心底里荒芜了三十余年的那处渴望,渴望有朝一日得到来自孟桂侬的认同,随着炮火一并被打散了。人之一生,遗憾常有,圆满不常有,他早该看透。

  没等日本人上门邀他唱戏,他便登了报,声明彻底歇艺了。

  佩芷去世之后,他还坚持唱了几年,可每每在戏台上,看不到南二包厢熟悉的身影,下了台亦没有个懂他的人,他唱得寂寞。

  如今孟桂侬去世,他像是连最后的追求都没了。傅棠劝过也没用,便随他了。

  余秀裳闻讯寄来长信,当初隐瞒佩芷在奉天的消息,为的就是他能平平安安地把戏传承下去,余秀裳是个戏比天大的人,近几年也为此多次向孟月泠道歉,无法接受他如今彻底不唱。

  孟月泠过去也认“戏比天大”四个字,可随着北平陷落,仓促间他好像耗尽了所有的心气,如今不过是应了那句——生生死死为情多,奈情何。

  民国二十七年初,北平和天津恢复交通后,他迁到了天津,继续住在石川书斋,一个充满了昔日回忆的地方。墙上贴着的九九消寒图已经泛黄了,不知道再过几年会不会随风碎裂。

  他亲自把院子里的池塘清理干净,继续开始养鱼,每每站在鱼塘前,看着无忧畅游的鱼儿,好像就能回到那年在耿公馆初见她穿女装的模样,月白色倒大袖旗袍、竹样暗纹、杏色流苏压襟坠子、素金簪、没打耳洞的耳垂,还有双腕的春带彩鸳鸯镯。

  正像两只镯子鸾凤分离,他时常攥着那只镯子出神,情凄意切地思念她,心头绞痛。

  那几年他开始学画丹青,起先总觉得画得不像,后来画艺精湛了,却有些记不清她的模样了,须得时时看着墙上昔年的合照,妄图刻在心里。

  结果心却更痛。傅棠和袁小真察觉到不对,好说歹说劝他去了医院,大夫说是心脏出了毛病,开了不少的药。常年在台上唱戏,不论多么游刃有余的角儿,到底都是要提着心的,秦眠香和余秀裳都有心绞痛的毛病。

  袁小真常往吉祥胡同去,她是女人,心思比傅棠细腻些。像是代替佩芷关照孟月泠一样,时常提醒他吃药。

  没想到那些药都被他倒进了花盆里,他的病离死还远着,他正是觉得太远了,想早点了结此生。

  民国三十年的中秋,石川书斋院子里的桂花开了,香气寂寂撩人。

  傅棠和袁小真携着两坛桂花酒,来陪孟月泠度中秋。赵巧容和宋小笙不请自带,带了两篓螃蟹,还有他们的女儿,已经开蒙学戏了。

  小院子许久没这么热络,几人在月下对酌,还是不如当初,多了几分空旷和孤寂,无法填补。

  孟月泠虽然多年不曾登台,但平日里爱唱昆曲,此情此景让他想起《牡丹亭》的那出《离魂》,杜丽娘思念柳梦梅成疾,药石无医,适逢中秋佳节,推窗一看,月色蒙蒙,细雨微微……

  他唱那段《集贤宾》,嗓音同昔日一样圆润孤冷,昆曲一唱三叹,多了份绮丽绵延,与空中泠月格外相衬,听得人肝肠寸断,泪眼婆娑。

  杜丽娘思念柳梦梅,一如他思念佩芷,七年来未曾断绝。

  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

  甚西风吹梦无踪!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

  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两日后,旧历八月十七,一代名旦孟月泠死讯见报,正值盛年,因病去世,各地戏迷一片哀叹。

  只有那晚中秋宴的其余四人知道,他并非病故,而是死于自沉。

  中秋次日清早,傅棠和袁小真一同出门,路过医院顺便帮孟月泠取了药,送到吉祥胡同。推开院门发现,院子里那张石桌上的残筵还未收拾,像是破败的山河,亦如同缺憾的人生。

  袁小真正要帮忙收拾,傅棠叫了声“小真”,二人看向不远处的池塘,当年佩芷买下这处宅子后专程打造的。池子里仆卧着个人,穿月白色长衫,看起来很是安详,了无牵挂。

  他这些年活得很是孤寂,靠着佩芷给傅棠的那封信残活至今,还是走了。

  挚友知己接连逝去,西府满园的海棠花开花落,却无人共赏,傅棠每每看着盎然盛放的花海,只剩无奈的嗟叹。

  时代滚滚而过,佩芷和静风没能看到的太平,他替他们看到了。建国次年,袁小真产下一女,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取名傅春莺,字怀友。佩芷去世那年袁小真怀的那个孩子没能保住,如今重获掌上明珠,傅棠再无遗憾,感念袁小真为他倾心付出多年。

  风风雨雨又二十过去,春莺也已经长成他们当年那般意气风发的年纪了,正如赵巧容不愿女儿学戏,女儿却偏偏爱戏并且从戏一样,春莺由袁小真开蒙,唱老生,进了国家京剧院。

  接着一股巨浪打了过来,傅棠身份特殊,革命初始那年,家中很是艰难,受尽屈辱。过去那些日子都挺过来了,如今一把年纪,他无力再捱了。

  尤其是袁小真和春莺受他连带,小真被叫去通宵问话,春莺亦遭人排挤。他确实是顶自私的一个人,凡事全都最先顾虑自己,自私了一生也有些无趣。

  那日邻里听到他在院子里唱戏,低声嘀咕他不要命了,他这一生唯爱京戏,此心不移,临死之前小嗓也是好听的。

  唱的是苏三那句:“想当年院中缠头似锦,到如今只落得罪衣罪裙。”

  袁小真和春莺从外面回来,推开屋门发现他吊死在了房梁上。

  春莺哭着说:“爸爸告诉我,他偷偷埋了家当在海棠树下……”

  院门口涌进了人,袁小真眼眶里蓄着泪水,伸手捂住了春莺的嘴。

  当年海棠树下四友赏棠,留下合照,只剩下袁小真一人。

  那股巨浪咆哮而过,她在戏曲学院任教了几年,但到底力不从心,便退休养老了。

  傅春莺直到中年未曾结婚,育有一女,起名傅西棠,取西府海棠之意,悼念父亲。

  一九九三年的夏天,电影《霸王别姬》在内地上映,题材原因,京剧院组织集体观影,还专程请了袁小真出席。那时她已经八十多岁高龄了,由春莺和西棠一起扶着,身后坐着不少她教过的学生,甚至还有学生的学生。

  两个多小时里,她坐得煎熬,但还是坚持看完。她像是跟着电影一块儿,把自己的这一生又回望了一遍,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没多久她就病重入院了,袁小真自知行将就木,无心留恋人世。

  电影里说:人得自个儿成全自个儿。回首她这一生,活得不赖,她心中唯有过傅棠一人,相伴多年足矣。傅棠去世后,还有子孙绕膝,成全这件事上,再没人比她运气更好了。

  苟延残喘之际,模糊看到春莺在病床旁哭,她朝着女儿笑了笑,最后说道:“我去找阿九了……”

  春莺自记事起,父亲常唤“小真”,事事不离小真。父亲的每一句“小真”都有回应,母亲唤父亲“阿九”,几十年如一日,很是恩爱。

  他们那些人的过往,到如今袁小真去世,彻底结束了。又或许还没结束,西棠成年后常问姥姥昔年旧事,故事若是就此传说下去,至少能让人知道——他们存在过。

  可也只是个故事而已了。

  -《旧故春深·残月》完-

  作者有话要说:

  民国部分就此结束了,啰嗦几句吧。

  开这本之前其实犹豫很久,一度想过不写两世了,因为民国部分的《旧故》就已经是个很完整的故事了。

  也可以说,这本我倾注了绝大多数的精力在民国,现代的篇幅不会这么长,整体也会是一些偏轻松治愈的东西。

  所以对于一些特别期待现代的读者,我其实一直不不知道如何回应,好想说我觉得更好的是民国呀,期待过高很容易失望的。

  去年一整年没写长篇,因为丝毫提不起表达欲,没办法形容《旧故》民国部分对我的意义,总之让我重燃了表达欲,这点从章节字数上可以看出来。

  但其实在连载的过程中,频繁灰心,上次说了评论的事情,有读者私信安慰我只是看的人少,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这本已经是我连载过程中看的人最多的一本了,但好像大家要么不太喜欢民国,要么不好意思回应,总之连载环境远不如我写上两本时开心。

  现在说这些,也只是说说而已,因为我原本觉得自己需要回馈才能写下去,但如今写完了,轻松不少,也就不在意这些了。

  接下来可能要停更几天,把现代部分的细纲拟好,就能开启新副本了。

  原本想的就是冬天开文,春天写完。

  最后希望大家会喜欢这个故事啦。

  辞 202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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