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0

  从小到大都这样,没人疼的小孩不懂爱惜自己,受了伤从来不管。

  有一次她调皮被铁器割了手,雪里在班上四处借钱给她付诊所的医药费,她回了家还用塑料袋套着手洗碗,大人看见也不关心。

  雪里是疤痕体质,从小妈妈都叮嘱她,不准胡闹,不准受伤。她这种家庭的小孩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会有春信家那样的家长。

  这世上太多想不明白的事了。

  春信自己躲衣柜里擦完药出来,在床边坐着,孩子似驼着背,四肢耷拉着,拽了床头上一个娃娃抱在怀里,跟娃娃脸贴着脸。

  雪里在柜子里找衣服,她个子这几年又往上窜了窜,很多衣服没穿几次就短了,都给春信留着,包括那件米白色的毛衣,春信最喜欢的。

  找了睡衣,雪里又去摸她的头,她脑袋有块疤不长头发的地方,被扯下来一小撮头发。

  “我好气。”雪里想起当时情景,捏了捏拳头,好想把尹愿心暴打一顿。

  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一屁股在床边坐下,春信贴上来抱住她,还带着哭腔,细声细气,“你别气。”

  雪里抻了抻脖子,到底是没推开。

  过了半小时,雪里妈妈叫她们出去吃饭。

  下午火车上雪里给妈妈打电话说了这事,雪里妈妈晚上有个饭局,寻思正好把两个女孩带上,去吃点东西,换换心情。

  春信不想去,她怕生得很,雪里再三承诺,“我会一直牵着你,谁找我都不放开,跟我们去吧。”

  雪里妈妈也劝,“去吧,去KTV唱歌,你们年轻人最喜欢的,也顺便认识几个新朋友。”

  她太胆小了,不想跟雪里分开,又怕给雪里丢人,拽着人家袖子,含含糊糊,“那我眼睛肿的。”

  “没事,就说是过敏。”雪里妈妈说。

  “对对对,过敏。”

  说到过敏,车上雪里又想起一件事,“小时候,你有一次漆树过敏,全身长大红疙瘩,你爷爷给你割了一大把韭菜,你举着韭菜来我家,是我用榨汁机给你打碎了敷的,刚才涂药还不让我涂。”

  春信想起这事,也抿嘴笑了一下,雪里偏头看她,临街的暖橘色光亮照在她脸上,卷发衬得脸蛋小小,像橱窗里的娃娃。

  视线落在那颗圆润小巧的唇珠上,雪里想起公园雨夜的那个吻,两人视线交汇,又心照不宣将目光移向车窗外。

  正好雪里妈妈接了个电话,话题没再继续。

  快到地方,雪里妈妈停车的时候,春信忽然一下靠过来,“那你之前说的,一直牵着我,还算数吗?”

  这小孩黏人得很,雪里仗着个子高胳膊一圈就把她拉到怀里,整个人都压在她身上。

  “算数,当然算数。”

  之后她真的走哪牵哪,春信小鹌鹑似缩在她背后,雪里大方娴熟跟妈妈的朋友们打招呼。

  吃饭的时候,春信终于知道雪里妈妈带她们出来是什么意思。

  包厢里很快又进来两个男孩子,高高瘦瘦的,表情很无奈在桌边坐下,两手揣在衣兜里,歪着脑袋,时不时掏出手机看两眼。

  春信闷头吃饭,听见家长们让孩子互相介绍,大概她气质实在是格格不入,又或者是雪里妈妈叮嘱过,聪明人都很默契选择忽略她,留给她一个喘息的空间

  她缩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没忍住眼泪掉进汤碗里,囫囵大口吞。

  旁边坐的男生手指往外一拨,纸巾掉在地上,男生弯腰偏头看了一眼,跟她说话,“可以麻烦你帮我捡一下……”

  后半句极小声,“……鼻涕好吃吗。”

  春信屁股一出溜就下去了,蹲在桌子底下又哭又笑,擦鼻涕不敢太大声,用了半包纸才擦干净。

  经过这事,吃完饭去KTV,春信的紧张感缓解了很多,那个男生不时给她递水,找她说话。

  说他跟雪里是一个学校的,说跟雪里早就认识。

  他说一句话春信就看一次雪里,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雪里故意离她远远的,目光平常扫过。

  春信逮住机会跑过去挨着她坐,雪里很快又借故走开了,春信无所适从,那个男生又来找她,她不知道自己脑补了什么,在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中嘶吼。

  “我不会帮你的!”

  “帮我什么?”男生大声回。

  一曲罢,不等她回复,男生清润带笑的声音在短暂寂静中响起。

  “我不能是单纯想跟你说话吗。”

  春信倏地回头,看向雪里。

  她低头调试麦克风,学她装聋。

  曲终人散,已是天明破晓时。

  稀薄金色霞光中,晨雾朦胧,春信站在街口轻声问:“你不是说一直牵着我吗。”

  雪里没回头,停下脚步,手往后伸,好像之前的事都没发生过。

  春信揣在衣服口袋里的手指揪着内兜,挣扎两秒,还是忍不住交出去。

  拇指摩挲手背细软的皮肤,雪里回头,“你觉得那个男生怎么样?是跟我同届的同学,他想要你联系方式。他说你高冷,我说你只是害羞……那个男生人不错的,把你托付给他,我也放心。”

  春信勉强笑一下,挣扎着抽回了手。

  “我,我得走了,我不能跟你回家了,我得找汤哥去,汤哥是我师父。”

  雪里从来没有明确表示过拒绝,但有些话不用说得那么清楚。

  她其实态度明确,不想失去的是这么多年的友谊,不想接受的是超越友谊的感情。

  花开的时候,雪里带她去学校散心,樱花树开得特别好,满树都是粉白的花,她们在树下请路过的同学拍了几张照片。

  后来有一张春信单独拍的,作为她的遗照贴在墓碑上,照片上她是笑着的,看不出生活过得有多苦,也想象不到尸体腐烂到哪种程度。

  有时候雪里都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还想和春信在一起,又一次次暗示她不可以。

  等她终于想通的时候,已经没机会了。

  在学校足球场,草地上,雪里曾说过:“希望我们可以一直这样好。”

  春信没有回答。

  人总是会长大的,不是小时候了,怎么可能会一直一样呢。

  雪里知道她是没办法拒绝的,她们从来都那么好,春信离不开她。

  她仗着她离不开她,把她拴在身边,饮鸩止渴。她从来不是自由的,只是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

  *

  关于春信,十年过去,雪里还记得很清楚。

  四月清明后,她被尹愿心从家里赶出来,之后她说去跟师父学技术,其实联系方式已经弄丢了,找不到了,她也不想再找了。

  她在南大后面租了个房子,整天画画,也不出门。

  九月底,尹奶奶胃癌离世。

  她没回去,出来见一面又走了。

  期间有电话联络,但总是说不上几句。

  平安夜最后一通电话,来年三月,是她的死讯。

  妈妈说:“尹家的人都不惜命。尹奶奶嫌去医院麻烦,受罪,不愿意治,死了。春信年纪轻轻的,本来都逃出来了,以后也能好好的,又到底是为什么?有什么难处不能来找我们吗?”

  到底是为什么。

  是她把她推开的。

  她其实天性乐观,最擅长苦中作乐,可这日子过得,真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尹家人都不惜命,春信爸爸酗酒醉死在雪地里,奶奶癌症硬生生拖到晚期,她自己最常说的话也是‘活着没盼头,死了拉倒’。

  十年了。

  尹春信死了十年了。

  雪里一天都没有忘记过她,她越来越想她,想得快疯了。

  人到了这种年纪,后半生几乎是可以一眼望到头。

  一个人工作,吃饭,休息……如此循环往复,枯燥乏味。没有春信,生活中一切喜怒哀乐都无人诉说。

  活着真是没盼头。

  她终于知道什么是没盼头。

  在出租屋里洗了个冷水澡,雪里哆哆嗦嗦穿上衣服,带走柜子里的画和玩具小熊,回家。

  在车上她脑子就不清楚,到家踢了鞋子扔了包开始说胡话。

  “我房子,全款买的,你看,阳台好大,你没住过。”

  “有地暖,冬天一点不冷,地面都是热的,知道吗?”

  “卫生间里,还有浴缸,可以泡澡……”

  “我有钱,天天带你,下馆子,吃不完的好吃的。”

  “尹春信,你他妈的,你死了,你什么都享受不到……”

  她颠颠倒倒在房间和客厅之间走来走去,开门关门,神经质挠头,“你在哪呢?”

  卧室里和春信的合照倒扣在桌面上,雪里一把捞过来,摸着照片躺在床上开始流眼泪。

  夜晚的城市天空是红色,雪里发起高烧,她妈妈不放心,电话打不通连夜开车过来,第一时间给她喂了退烧药,又用酒精擦身体。

  她烧得迷迷糊糊,脸上脖子上一片红,望着天花板徒劳伸出手,低泣着呼喊——

  “对不起,我想你。”

  “春信,我错了,我想你,我喜欢你……”

  “……我一直都喜欢你,你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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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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