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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耶律延休嘴唇动了两下,但语词出了口却是说:“审问的事我发到下头州县处置了。直接办理案子的是并州州丞,新科的进士,叫黄鼎的。我不爱跟他说话,你有啥找他交涉便是。”最后又冷冷丢下句:“没啥重要的,其他事情就别烦我了,我要给太后写折子请罪呢。”

  王药看他气哼哼的背影,只能叹口气,转身到西边的府衙去。

  与州府不过打个照面,关心的还是叛乱的事。循着方向,王药来到讯问的地方,不仅光线阴暗,而且离得老远就是鞭杖之声、惨叫之声不绝于耳。王药皱了皱眉头,问门口的皂隶:“是谁在审问?”

  答曰是新来的黄州丞,王药不则一声,只身走了进去。

  里头大概通报过了,一脸疲惫的黄鼎亲自过来迎接,见到王药的脸,他愣了一愣,但旋即反应过来,笑道:“观察使原来是熟人。”又道:“里头腌臜,王观察请外头坐。”

  里面的呼号惨叫也停了下来。王药啜了一口黄鼎奉来的茶,是熟悉的小团龙的滋味,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失落,抬头问道:“审出什么没?”

  黄鼎摇摇头说:“嘴硬得很。打晕过去了,喃喃几句听不懂的,又是应州,又是李将军,又是赵王……泼醒过来,一声不吱。”

  王药茫茫然想着,自己受章望嘱托,全身被擒到夏国之时,也是这样受了几天的拷打,也是这样一声不吱。他低头喝了口茶,掩饰住心里的迷惘,又问:“有没有倒追着查一查,这几个人原来在哪儿,可有家眷?”

  黄鼎摇头说:“住的屋子都是新赁的,都是孤家寡人——要有家眷,我倒有问出来的法子。”

  王药摆手道:“都是破釜沉舟来的,必然不会留后患。我去看看。”

  黄鼎忙道:“是!我叫里头略收拾一下,血糊糊的难看相。”

  过去的几步路上,王药问道:“你是临安人,怎么到了夏国?”

  黄鼎无声地笑了笑,过了好一会儿说:“家祖原是晋国的忠臣,开国乱世的时候,鸟尽弓藏。我么,原本也不姓黄。”他们走入一片阴森森的监室的走道,白日里也燃着灯,两个人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而黄鼎的脸半边落在阴影里,明明是一张挺年轻的脸,看起来却有些苍老而狰狞感。

  王药正在琢磨着说什么,黄鼎又笑道:“不过临安真的美。我要不是在那儿待不下去了,也不舍得离开。北方天气我实在不能适应,古时流人戍卒呆的荒地,简直是流放。但是怎么办呢?故国不留我,不是我不想陪它。”王药半日没有回答,黄鼎便也沉默了好一会儿,又主动说:“王观察离开临安,一定也有故事?上次见面,真是失敬了!”

  王药见那问讯的牢房就要到了,摆摆手说:“谈不上,上次确实是白身。这次也是暂时侥幸而已。”不再搭理黄鼎意欲递过来的奉承话,抬手止住他的话头,亦止住他进来的步子,提腿迈过门槛,踏进了火光熊熊而感觉冰冷的牢室。

  黄鼎面前,牢门关上,里面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也不知王药在里头和这些被拿获的叛乱者谈了什么,他再出来时,自己脸色不太好,但表情还算平静。黄鼎问:“可招供了什么?”

  王药摇摇头:“嘴是撬不开的。算了,给他们一个好死吧。”

  黄鼎不由有些不乐意,王药回头正视着他,似笑不笑地说:“赵王的触手,伸得极远。并州内里大成问题,只怕应州也有他布下的人。确实不应该小看他。”

  “但是,”他又说,“这些死士,彼此知道的消息都是一角而已,纵使花尽力气撬开几张嘴,所得不过东鳞西爪,不成气候。并州的民心,原也靠不得他们的招供来聚拢。”

  他吩咐将这些人勒死后厚葬。然后,要求并州最高的节度长官耶律延休为死者大做法事。

  耶律延休跳脚道:“为这些叛贼?!你疯了吧?!”

  王药淡然道:“他们不死,自然对大夏不安全。但是他们死,就要给足名分,冠之以‘英雄’之号,让百姓晓得,我们并非十恶不赦的异族,我们心中也善存天道。”

  耶律延休横眉说:“对不住,要去你去!我对他国的叛贼屈不下膝盖!”

  隔日,王药以九叩大礼,拜祭前并州刺史章望全家自尽的府邸,素衣焚香纳供,在灵前跪足了一个时辰,一个人喃喃地对章望的神主说了半晌话。下午,他拖着有些僵硬的双腿,又给新亡的那些人柴燎献祭。

  耶律延休气得一场都没有参加,早起在校场检阅时骂骂咧咧打了十几个人的军棍,随后又回家大睡了一场。黄鼎大约明白王药的意思,全程陪着祭奠。但在王药在车中揉着僵痛的膝盖时,他摇摇头说:“王观察这是何苦?”

  王药说:“安抚民心,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可民心散了,是一瞬间的。两国边境打了那么久了,我不忍心看生灵再遭涂炭。你劝我的意思,我也懂。今日观者甚众,我这个‘假惺惺’的骂名估计很快就传开了,主和一派自古都是落不着好的,估计我也亦然;而从夏国方面说,明明可以杀鸡儆猴,却选择这样不张旗鼓、没有面子的处置方式,只怕也腹诽极多。”

  “可是怎么办呢?”他云淡风轻地苦笑,“做这样两头不讨好的人,大概是我的宿命。”

  那天,他进那刑讯室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晰,王药满心都是兔死狐悲的同情。拴在刑架上的那个人,痛苦地喘着粗气,耷拉的眼皮子抬起来,看了王药好一会儿。王药说:“你受苦了。”

  那人轻笑了两声。王药也随着轻轻笑着:“我也是曾经这样,怀着报国的情思,想着千万人而吾往矣。后来,发觉找到正确的路才是最难的。我们心中的报国,报的是帝王家的天下,不是庶民百姓的天下。他们争抢地盘和权位,我们为之流泪流汗流血,然后自以为是大义。”

  那人终于开口,被打落了几颗牙齿的嘴发出“嘶嘶”的漏风声,笑得不像刚才那么轻蔑:“千万人而吾往矣。我为知己者死。”

  王药勾着唇角,毫无笑意:“你的知己是赵王?他要建立卓绝战功?从而荡平天下,执掌兵权,扫除登基一切障碍?从他眼皮子底下失掉了应州,他却也发觉夏国治理新州的薄弱之处了:吃穿饱暖之后,百姓就会想要生活得更有尊严,如果把他们的尊严绞杀了,他们终归会归于疯狂——这样的暗涌,杀人于无形。他真是聪明极了!”

  “可是——”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冷笑着问,“我审问过了,军中的士兵有胡有汉,‘奸_淫’姑娘的时候有人带路——是你们的人吧?利用他们的傻和贪,使并州胡汉矛盾丛生,搅起乱局,从而得以乱中险胜。翻覆并州,再翻覆应州,再一路把夏国的契丹兵打出去……”

  那人声音冷得要把人冻住:“你还是不是汉人?!当了汉奸,就连自家的祖宗都不认了么!”

  “我首先是人!”王药压低声音,却仍然怒意盎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泥涂!”他又轻蔑地笑道:“你们呢,也不过告诉自己,为赵王做事,多不义的事也是为了所谓的‘大义’。所以,置他人于水生火热,你们是不在乎的!那些被我杀掉的士兵,那些被奸_淫而无颜见人的女子们,你们都是不在乎的!”

  那人的喉头“啯”的一响,然后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说服不了我。”又过了一会儿轻笑道:“不过,成王败寇,豫让刺杀赵襄子,没成功就是没成功,留名青史也没有用。我们如今栽了就是栽了。只是同为晋国人,你牵连出我们,两国或许又是大战,所以,我们疼死也只能熬着,熬到死,也就解脱了。你呢,还想试一试什么手段?……”

  “我没有手段,但我可以帮你们。”王药说话也极其缓慢,“——一死百了。”

  作者有话要说:  jj今天抽得。。。。

  这会儿终于替换成功了。。。。

  然而我知道这一章不太有意思,这章是男主视角上,他所有选择的内核。

  明天会有些情节,包括大家念念关心的阿雁的肚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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