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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颜绰微微色变,仍然笃然问:“为何?”

  完颜速看了看王药:“一来,名分上还是须得想一想,要封公主, 总要姓萧才像话;二来, 上京虽然清理得算是认真,唯一禁不住的是民间的流言, 若是太后产子后身体虚弱的话头传到晋国那里,就正好是他们乘隙进攻的最好时机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密报:“耶律延休将军那里传来的,南边几处斥候打探得的, 晋国各城的消息, 说我们素来喜欢乘着秋凉马肥的时候南侵,这次不如先下手为强。所以确实也看到幽燕两州在加强城防, 点数屯兵, 征集河南河北四十余州的壮丁充为‘义军’。醉翁之意不在酒。”

  王药凝神听着,等完颜速说得告一段落, 抚膝叹气的时候,方插言道:“完颜大人虑得不错。但是若是倾河南河北四十州的壮丁入伍, 难道晋国不怕无人耕种?这样杀鸡取卵的行径——”他沉吟了片刻:一般人主不至于做出这样的举动,但是若是赵王亟需军功傍身,那么天下现在反正不是他的,挖空了他也不心疼——大概也并不打算考虑未来。他的眉头蹙了起来,好一会儿才又说:“确实不能不当心。斥候的当务之急,先观察李维励的动向——他是赵王的心腹边将,他若有异动,晋国就有异动。”

  完颜速不太能信得过他,泛泛地点点头:“言之有理。不过,还是交给耶律将军处置比较合适。”

  完颜绰见王药一瞬间有些落寞出来,忍不住道:“让大家参赞意见,本来就是兼听则明,耶律延休务实,但是缺些谋略。”她最后说:“我还是信王药的。”

  她停了停,又抬头对父亲毅然地说:“我和王药,在捺钵时已经在篝火前拜祭了神明,行了婚仪,我们就是夫妻。”

  完颜速眉头颦着,沉默了好久才看着王药说:“可以赐姓。”

  完颜绰点了点头,转眼却看见王药摆手决然道:“我姓王。就算家族把我出籍,这个也不能改。”起身居然拂袖而去。

  屋子里像冰封一样的气氛延续了好久。完颜速终于叹口气,对女儿说:“阿雁,两国交战,大概在所难免。王药有过叛逃的经历,可又是你女儿的父亲。这里的抉择,你可做好了?”

  如何抉择?完颜绰自己也茫茫然的。她看着已经玩得自己睡着了的小女儿,那颗一直以来相当坚硬的心,好像柔化了很多,对王药刚刚近乎赌气的行止,似乎也毫无生气的意思。她摇摇头:“他有他的骄傲,也有他的无奈。阿爷说得对,生公主的事先不宣扬,宫里我吩咐下去,自然管得住;朝廷里拜托阿爷吩咐。断了这两脉,民间无从得知,晋国大约也不可能很快知道。然后,我们做出集结兵力要南侵的模样,声东击西,虚张声势,好好吓唬吓唬那帮汉人。”

  “不过,”她又道,“此次用兵,不宜征发太广,不宜久驻一地,免得践踏南边诸州县太过。若是开战,不屠城,不杀降。让那些存着偏见的汉人看看,到底是哪里占着‘仁义’的地步!”

  这是王药的主张,她不自觉地就说出来了,而且真心地深以为然,“我要的不是开疆拓土,而是长治久安。如今守着这么大片的土地,要更强盛,更叫人挑不出毛病,天下膺服之后,开疆拓土的事,就交给有能耐的后辈去做好了。”

  完颜速看着女儿又爱怜地去看新得的小公主——果然女人当了母亲,那些杀伐果决的心思自然会变淡,保护孩子从来不靠攻城略地,却也自然有力量在。他应了一声“是”,打算告退。完颜绰又抬头道:“阿爷,阿娘故去之后,坟茔可曾修建得好?我叫内库再拨些银子去,好好弄得像样子些。等我出了月子,就去拜祭母亲。”

  这下,倒是完颜速愣了,好半天才低头道:“是……”

  王药心里的忧患其实并没有因为女儿的到来而消失,只是暂时被压到心田下方,国事稍微一搅和,不由自主就把这篇愁绪翻出来了。他姓王,不管有没有被出籍都是;他有父母兄长,不管有没有被出籍都是!与其说赐姓的事触了他的底线,更不如说两国情势的危急,还有三哥被委派为壶关刺史,更是让他有极为不好的预感,但凡想起就会手足冰凉。

  他呆呆地在后宫的芍药圃里坐到夕阳西下,很久都是同一个姿势,一动不动,开败的芍药花绿色_欲滴,但是娇艳的花瓣已经全部不见了,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上京的雨和江南不同,很少有那种绵密的毛毛细雨,若是落下,便是“噼里啪啦”珍珠似的在地上蹦跶。有个小宦官远远地在喊他:“哎,那边那个人,怎么不找地方躲雨啊?”

  王药等他叫了几遍才悚然警觉,一摸衣襟已经湿透了,他起身想作揖说声谢谢,那个远远的看不清脸的小宦官已经嘟囔着离去了,大约以为他有些毛病吧。没有伞,且觉得被这急雨打得通身凛冽,倒有些舒服的感觉。王药也不奔跑,也不在回廊下躲避,一步步踩着青砖上的水花回到了完颜绰所在的宣德殿。

  里头昏暗,已经点了灯烛。阿菩在门口焦急地望,终于见到落汤鸡似的王药,叹口气道:“王大人可算回来了!”瞧他这背晦模样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对里头的人轻声吩咐:“快,拿干净衣裳先给大人换上。”

  王药随意脱掉外头大衣裳,里头其实也一片湿,但懒得换,听阿菩又在说:“告诉太后去,免得太后担心。”他苦笑了一下:“太后是不是又急又怒?”

  阿菩瞥了他一眼,一张脸波澜不惊的:“不晓得,还请大人自己去瞧吧。”

  按小母狼素来的脾气,八成是又急又怒,说不定已经准备了板子鞭子要打人撒气呢。王药觉得心里烦闷,若是有些疼痛来排解排解,好像倒能忘忧,一刹那电光火石地明白了她为何要在身上纹绣这么细密的图案。他茫然地眨眨眼,又摇摇头把脑子里的杂念抛掉——他一个读书人,也纹一身花回去么?

  揭开帘子,完颜绰正在给小公主哺乳,桃红色的衣襟揭开,露出里头亚赛白玉的肌肤,她曲一膝坐在床沿上,背后靠着厚厚的迎枕,抬头瞥了他一眼,满脸便带着和煦的笑:“却疾,你看你女儿,今日吃完一边,又吃另一边,眼见着就胖了!”

  听到她说女儿,王药灰暗的神色瞬间亮了起来,疾步到完颜绰身边。小家伙吃饱睡着了,护食似的捧着母亲的酥_胸。完颜绰刚想叫他拍拍女儿的背防着溢奶,突然看见他一头乌发湿漉漉的,鬓边顺着还在滴水,不由眉头一皱:“你怎么回事?赶紧换干的,把头发擦一擦。”

  换完进来,王药做错了事一样,见女儿已经趴在保母的肩头睡着了,羡慕地看了一会儿。完颜绰道:“秋雨最有寒气,要不要饮点酒驱寒?”

  王药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半日没有反应过来,完颜绰剜了他一眼:“怎么,喝酒都不用了么?”

  这是求之不得,却之不恭的事。王药一身干松,坐在熏笼边,慢慢地一口一口啜着酒,醇香味在舌尖弥漫着,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完颜绰半躺在床上,在一边打量着这男人的神色,终于开腔道:“你说,孩子小名叫阿芍好不好?”

  王药扭过头诧异地看她,完颜绰自顾自“咯咯”地笑着:“怎么,你觉得辈分像你妹妹?”

  王药这才失笑,把杯子里最后一点酒抿掉,坐到她床边,和以往一样轻轻帮她按着腰,边说:“没有。”又轻轻吻吻她鬓边:“阿雁,多谢你。”

  完颜绰有瞬间的动容,别转脖子看他,他的眸子隐在背光的地方,有一点一点的闪亮,她伸手摸他的脸,又是带着笑容的,便放下心来,问道:“谢我什么?”

  “懂我。”他淡淡说。但在听的人心里,却泛起极大的波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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