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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药回到使节所居住的公馆,他的那批亲卫们,有一阵没看见他,纷纷放下手里的酒碗、赌具, 陪着笑过来:“夷离堇回来了?”

  王药笑道:“承蒙各位上次的吉言, 这番真个是‘一脸晦气,扶痛而来’。耽搁了数日, 见谅见谅。”

  完颜绰叫来陪他的,都是些人精儿,虽则王药风趣, 但他们也很敏锐地发现了他脸色确实憔悴, 行动确实迟缓,不由都噤了声。王药没法安坐, 进了门后使个眼色:“门关上, 瞧瞧外头有没有人?我有些重要的话,今日要交代。”

  要做得不像秘密集会, 这帮子人精也都懂。于是两个出去收拾赌具进门,弄得像要大赌一场似的;两个出外乱逛, 像是无所事事;一个在门口剔牙晒太阳,实则把风;其余的则在关起的门里听他们的夷离堇一脸正色地交代:

  “太后大约和你们说过,我这次来做这个使节,是晋国方面‘请君入瓮’,而我自己呢,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甭管付出多大的代价,要把事情办妥当的。”王药环视四周,“推车撞壁的要紧日子,只怕快了。到时候我会迎娶表妹——做给晋国人看的,而他们也势必拿此事大做文章——做给完颜太后看的。两国必然交恶,边境的冲突本来就是一触即发,只怕一场战争仍是难免,而诸位——估计作为使节赶回原国。”

  他淡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至于我么,肯定是走不了的。一方面可以用来探听夏国的军情和兵力分布,一方面万一打输了还可以拿来要挟太后。”他苦笑了一声:“我半辈子还从来就没有被他们这么看重过!”

  大家都肃然起来,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问:“那么,夷离堇打算反间?”

  王药点点头:“但是,接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身不由己的极多。我也不敢奢望别人能信我,走一步看一步吧。”

  从来他这种身份的人就很少有好下场,到头来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王药凝神了一会儿,倒也不显得颓丧,反而是抬起头说:“趁现在各位还是受尊重的使节,各人有个人驿路上或私信上通路,我也不便过问,但求各位帮我一个忙。”

  他从褡裢里掏出十张笺纸,用的都是粉光潋滟的薛涛笺,雪白的底色上套印着紫粉色的花朵儿,打着细细的朱丝格。但他的字却写得旁逸斜出,完全不在格子中。随侍他的亲卫都是武夫,有的识汉字,能够念出来,但也不大懂其间含义,都是好奇地互相比对,又好奇地看着王药。

  王药笑道:“不过一句词罢了,各位手中的都是一样的。拜托你们在被赶出晋国之前,把这张笺纸和各位的密奏一道发往上京宫太后那里。毕竟这样的世道,万一有半道上丢失的——我要确保这句话,能够传到太后的手中去。”

  这已经是下达命令了。各个亲卫明白过来,急忙小心把笺纸收好,答应了下来。而后又是一番面面相觑。王药又拿出一个匣子,打开让众人看了看里头一个英姿飒爽的穆桂英的面人儿,笑道:“这也交给太后,是我奉给公主的。不过只此一个,估计出关的时候不会细查,实在丢了就算了。”

  他握了握荷包里半截簪子,终于坦然地舒了一口气:“好了。喜酒就不请大家喝了,估计‘大定’一下,朝中就要有翻覆,诸位就要卷铺盖回家了。太后那里,也不需要美言,太后懂则懂,不懂则不懂,如此而已。我该走了。”

  他转过身,拉开门,对守在门口的那位笑一笑,而出了公馆的大门,面前没有旁人的时候,泪水却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晋国沿袭汉族自古以来的婚嫁风俗,是谓“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因为是早定下的姻缘,“纳采”、“问名”、“纳吉”早在九年前就完备了;“纳征”又称“放大定”“下彩礼”,是正是开始大婚流程的一步,下了聘礼,如无意外,婚姻必须存续;“请期”则是定下婚期,等待“亲迎”行合卺礼、入洞房,就算一场婚姻正式缔结了。

  王药家里刚刚把聘礼送到戚家,朝中就像炸了锅一样,因为原籍晋国的“使节”娶了原聘的妻子,意味着又自动回归到故国。恰好此刻燕山的盗匪劫了边界处的军营,两面都说是对方的不是,剑拔弩张,形势又紧张起来。王茼回到王家,拉上王药到了父亲房中:“爹爹,阿药确定要娶芸娘表妹么?”

  王药不等父亲答话,自己说:“是的。”

  王茼现在是家中品级最高的官,皱着眉好一会儿:“赵王和很多大臣的主张,两国交恶,无法再就关口商贸的事再和谈下去,既然不斩来使,就赶回去算了——但问你是什么主张?”

  王药暗道“来得好快”,然后肯定地说:“芸娘能跟我到夏国吗?自然只能我留下。”

  王茼欣慰地笑了笑:“你做出抉择就好。赵王私下里也找了我,对你期许有加,说婚姻大事一毕,就赏你职位。”

  王药眉梢一挑:“官家同意?刘太后同意?”

  “这……”王茼语塞,好一会儿说,“反正你也不是为了官职。”

  “嗯!”王药笑了笑,对三哥说,“新娘子的首饰还没买好。有些新款样子我也不懂,我叫人画了图,请几位嫂嫂帮我掌掌眼?”

  王茼放下心来,点头笑道:“小事一桩。公中的钱不够,我来贴补。管叫你这婚结得风风光光!”

  王药笑笑不言,看了一眼面色凝重的父亲:“那么,我去外头瞧瞧,有没有新样儿的、价廉物美的首饰。”

  他在汴京各个市集里转悠,顺带看了一下夏国使节所住的公馆,果然大箱笼、小箱笼堆着,马车牛车系在门口的桩子上。王药心知肚明,没有丝毫停留,转而绕过去,到各家当铺“挑”首饰。

  他自然是心不在焉的,坐在那里任店家热情地拿了多少满当的簪环来看。心事想够了,才随意点数着大小的首饰匣子:“这两只钗,这条璎珞,还有这两对手镯留着。新妇喜欢素净典雅的,那些盘金点翠、珠围翠绕的家伙什儿,估计她不爱。”

  当铺朝奉笑道:“您真是个体贴郎君!有道是‘情比金坚’,我这里还有一支素金的簪子,别看着简单,金子料极好!”他屁颠屁颠捧出一个盒子,神秘兮兮地打开放在王药面前:“我们这行当不骗人,俗话说‘七青、八黄、九紫、十赤’,您看看这颜色,妥妥的赤金!”

  王药怔了片刻,突然忍不住地笑了起来,拈起金簪端详着,眉梢眼角都是惊喜。

  当铺朝奉被他傻笑得正有些不乐,皮笑肉不笑道:“客官以为是假的?不是小的卖弄,您看看这素金簪上的纹样——”

  王药拱手笑道:“我知道,这纹样是莲花星辰,看着简单,却是契丹人信奉的佛教和太阳神祗的意思——而契丹那里有几处金矿,出的都是最好的狗头金,炼出来的纯度也特别的高,所以这簪子用金极纯,对不对?”

  朝奉眨巴着眼儿,好半天笑道:“对对,您内行!”

  王药把簪子翻到背面,那里还有契丹特有的文字,小小一个,藏在星辰的下方,这朝奉定然也不认得:这是一个大雁的“雁”字。

  朝奉见王药牢牢地握着簪子,满脸都是遏不住的喜色,心道大约可以赚几个了,愈发喋喋道:“这簪子来之不易,但一定是真货。当年来铺子里当当的,是从北边过来的士兵,腿都残了,手里只有这支簪子,说是从契丹俘虏那里得来的,真正是好东西……”

  王药早听不进去了,只觉得这是一个好兆头,他在朝奉喋喋的话语里,想象着八年以前那个夜,他遍身鞭伤,从黑漆漆的牢房进入了一个天堂,她的温软妩媚,纵使还未生感情之前就叫人流连,每一个细节,如今回忆起来,都像是才发生的一样,让他顿时产生了无比的勇气,敢于去面对接下来可能面对的一切艰难险阻。

  突然耳边一阵静,王药这才发现那朝奉的话说完了,他敷衍地点点头:“您说得不错。意思好,兆头好——情比金坚么,谁说不是呢!”连还价都不还价,连着其他几个盒子一道抱走了。

  王宅里张灯结彩,到处铺红着绿,喜气洋洋的一片气氛,等候着他们家小儿子的婚仪。王药一点喜气都没有,漠然地瞥了一眼,抽身进了家里特意为他准备的新房。到处都是红色的,看得心烦意乱,而他必须静下心来,慢慢梳理接下来要准备的事。

  他的家人不肯离开故国,他的软肋就永远握在赵王手里。唯一的办法只剩下釜底抽薪。王药在脑海中思忖着赵王文质彬彬而实则凌厉的模样,他们倒算是棋逢对手,如今这一场暗战,且看鹿死谁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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