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2

  沈爻从淮安王府走出去,拐了几个弯,来到一处酒楼。

  此处名为“相思楼”,听着根本不像个正经地方。

  几十年前刚开张那会儿,牌匾抬出来,“相思楼”三个大字龙飞凤舞,一幅与隔着两条街的南风馆抢生意的样子——但人家确乎就是个酒楼。

  纨绔子弟冲着“相思”两个字呼朋唤友乘兴而来,本打算饭饱思□□一下,结果一顿饭吃完了,半个姑娘也没瞅见,给气得差点冲上去砸了他家招牌。

  不过也只是差点。

  因为相思楼的东西做的还真挺好吃的。

  因着这么个味道,相思楼的牌匾终于幸免于难,一立就是几十年。

  立得久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后来酒楼生意越做越好,楼越建越大,牌匾却始终没有变过。“相思楼”这三个字,也便成了个乐儿存下来了。有熟客问掌柜的当初怎么不换个雅名儿。掌柜摆手,憨厚地笑笑,说这是他背井离乡的祖上唯一的心愿,改不得的。

  说是思念故乡,可那三个字潦草的,连个故乡影子都沾不着。

  沈爻站在酒楼门口,习惯性地打眼瞥了瞥牌匾,颇有些好笑地摇摇头,跟着引路的小二抬腿迈进门槛。

  忽的觉得哪儿不对,又把脚收回来,退出去重新仔仔细细看那块匾。

  落日余晖下,“相思楼”三个大字刚劲有力,既有清风霁月之姿,亦存落拓不羁之态。写的虽是相思,却并不做悲,倒是一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少年意气。

  仅仅三个字,仿佛能窥见提笔那人的张扬肆意。

  那小二也是个机灵的,见他对那匾感兴趣,便道:“大人,这新换的牌匾可是比之前那块好些?”

  “是好些。”沈爻道,“怎么突然换了?”

  那小二摸摸鼻子:“我们掌柜的嫌之前那字忒寒碜,老早就想换了,只是一直没找着满意的——大人您也知道,有文采的老爷看不上咱们这名儿,肚子里没货的人写的字儿,我们掌柜的也看不上——就一直这么耽搁着。直到前几日,您猜怎么着。”

  “我们掌柜的收拾老物件,竟翻出了十几年前的字。”

  “哦?”

  沈爻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跟着小二往里走,闻言一歪头,挺感兴趣地:“谁给提的字?”

  那小二答:“掌柜的说是个小公子,当年跟着他爹来,一进门就嚷嚷着门口那字糟践意境,随手抓了块板子写的。我们掌柜的说自己当年不识货,觉得个娃娃能写出什么来,只是为了不拂那位老爷的面子到底还是收起来了。”

  沈爻现在是真感兴趣了:“不知这是哪家的小公子?”

  “这我们掌柜的就不记得了。不过据说那位老爷当年还是个探花郎,大人若要寻,却也不难找。”

  小二停了步子,止在离雅间几步远的地方:“几位大人已经在里头等着了,大人请。”

  沈爻笑笑,赏了小二点碎银子,往前去了。

  他心里还想着题字的那位小公子,寻思着回头找礼部的人打听打听。一推门,就看见里头人来的七七八八了。

  为首一人正歪在胡床上高谈阔论。

  “什么屁话!他淮安王敢欺上瞒下私吞银两,当我就不敢揭发么!”说着就要拍案而起。结果刚拍完案,扯着背上被板子打出来的伤,“嘶”了一声,没起来。

  正是周凡。

  那厢拍案而起失败,抬眼瞅见沈爻进来,抬着下巴指了指他:“你们要不信便去问他,这位现在可是活阎罗面前的红人。”

  今日来的都是老氏族一派,周家暗中勾结北燕,他们并不知情。那天淮安王前脚抓了北燕暗探,后脚周凡就带兵大摇大摆地闯淮安王府,有脑子的都能看出点端倪。

  周家里通外国的事儿当然不能传出去,而扳倒淮安王还要这帮人助力,是以周阁老让他来收拾自己留的烂摊子。

  周凡跟沈爻向来不对付,如今丢了人、输了阵,今天晌午又被老头子一顿骂,憋了一肚子火,一见他就收不住了。

  况且,沈爻要是颜面扫地,丢人的就不是他一个了。

  因着他这一句话,屋里试探的、不怀好意的目光纷纷向沈爻投去,多数还没弄明白,他一个人革新派的怎么出现在这种场合了。

  沈爻笑笑,满不在乎地把话推回去:“周公子抬举,我一个五品小官哪儿能知道这些。”

  周凡眯着眼睛,不怀好意道:“沈大人这个五品小官可不一般,哄得我爹和淮安王一个两个的都拿他当自己人。”

  这便是骂他首鼠两端、不忠不义了。

  沈爻还没感慨完,便听得那厢猛地拔高声音:“不知令堂在世的时候可曾教过你礼义廉耻?”

  “哦,想来是没教过的——”

  “毕竟,娼妓就是娼妓,若是懂得廉耻,又怎能攀上当朝权贵,还有了你?”

  话音落地,四下鸦雀无声。

  沈爻是隆安二年的状元郎,出身寒门,从未听说他与哪位大人沾亲带故。可如今周凡这话说出来,这位状元郎的身世似乎又另有隐情。

  周凡得意极了。

  老头子早些年下江南的时候看上了个歌伎,弄大了肚子,给抬举进家门。正房老太太大怒,一天到晚陷害羞辱,没个好脸色看。老头子也是一时兴起的事儿,抬进家之后便也没再过问。

  大户人家纳妾大多如此,本是个挺平常的事。

  谁也没想到,那歌伎却是个刚烈有主意的。有一天竟趁着月黑风高,挺个大肚子跑了。

  一晃就是十几年,沈爻出现在周阁老视线中的时候,已经是御笔亲题的状元郎了。周阁老看中他的才干有意拉拢,便派人去查他底细。

  谁想这一查竟是查出个儿子来。

  没人知道那个歌伎是怎么教他的,但沈爻的能力确是有目共睹。

  有这么一层被忘了十几年的亲情在,几经考验,沈爻自然成了周阁老的心腹,被派去了淮安王身边。

  为了避嫌,周家没认沈爻,在外人看来沈爻只是个阁老有意拉拢的后辈。周凡却知道,老头子对这个私生子极为看重,自己若不是从正房肚子里出来的,这爵位将来还指不定落到谁头上呢。

  周凡很看不上沈爻。

  沈爻现在的身家地位,除了个状元,剩下哪个不是老头子给的,他一幅自鸣得意的样儿给谁看?

  至于状元郎,京城里见的多了,也不是个稀罕事。

  这么多年,沈爻仗着老头子宠爱不把他放在眼里,早把他气得不行。而今得着机会,羞辱起来毫不手软。

  如今世道,娼妓之子最是为人不齿,往后明里暗里少不了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他笃定沈爻不敢忤逆老头子把身世抖露出来,也绝不会当众不认亲娘——只能乖乖受着这口气。

  沈爻不动声色地呼了口气,打量着屋里头的人,把那些嘲弄的、不屑的目光一一回敬过去,才收了他一贯那副吊儿郎当的纨绔样,不紧不慢地开口。

  “下官见过的歌伎万万没有周公子多,他们懂什么,我也不大清楚。”

  他动了动唇,勾出一个讽刺的笑:“不过王府近日新来了个小唱,听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顶住了半个城的兵,不知道周公子见过没有。”

  “混账!放你娘的屁!”

  周凡登时炸了。

  他那挨了板子的屁股还火烧火燎地疼着,一听有人提那个狗奴才,浑身上下的血“刷”地涌上脑子。

  当下什么仪态风度也不顾了,桌上抄起东西就叮了咣啷地往沈爻身上招呼。

  旁的人看见他动了手,赶忙七手八脚地过去劝架。说是劝架,话却是怎么火上浇油怎么来,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娼妓之子,与之共事便是下了面子,更何况沈爻还处处压他们一头。

  他们忌惮沈爻,不好真怎么样。这边有个上赶着动手的,没有拍手称快已经是多年修炼出来的好教养了,还有谁能拦着呢。

  这厢周凡把桌上顺手的都砸完了,一抬头看见沈爻闪避得甚是从容,心火更旺。余光瞥见桌上还剩个物件,想也没想照着他面门狠狠扔过去。

  一把银刀。

  切桌上那盘炙子烤肉的,不大,利得很。

  沈爻那双最是风流的桃花眼骤然圆睁,霎时间竟显出凌厉之势。

  没人看清他动作,只见眼前人身形一晃,那银刀一转,已然带着比去时更强劲的力量破空而来。

  “铮”

  银刀贴着周凡的侧脸没入他身后的木墙,劲风激得发丝飞扬。

  众人再看时,那三寸长的刀几乎插进去一半,刀尾犹在震颤。

  雅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那刀犹自嗡鸣。

  沈爻面无表情地瞧着被吓傻了的周凡,眼中凌厉未收。

  半晌,敷衍地拱了拱手,语气平平:“原来周公子请在下是来听故事的,眼下故事听完了,告辞。”

  说罢转身出去,再不看这些人一眼。

  出了雅间,收敛了那股戾气,看上去又是那个风流浪荡的沈公子。要出相思楼的时候迎面碰上店小二,还笑眯眯地要了二两酒回去。

  他神色如常地往回走,一路溜达到自己府门口。

  就看见楚钺杵在那,神色阴沉,活像个门神。

  沈爻冲他挑眉,晃了晃手里的酒坛子,抬脚进府。

  “进来蹭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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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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