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5

  他一个没读过兵书的人,只看了这几句,已觉得受益匪浅。

  不知不觉的,竟看得入了迷。

  一页书被他仔仔细细琢磨完,正巴巴地等着翻页,便看见那人偏头朝他看过来。

  十三陡然惊醒,自知理亏,乖乖低头认错。

  “奴才越矩,请殿下责罚。”

  王爷道:“你识字。”

  用的是陈述句。

  十三道:“小时候跟爹学过,后来出了变故,就没再念了。”

  王爷又道:“喜欢兵法?”

  十三道:“不喜欢,只当故事看。”默了片刻,似是没想好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

  “怎么。”

  他于是道:“兵书重谋,精于算计,我不喜。”

  王爷颔首,没再问。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十三以为他不会答了,忽听得案前那人轻叹了口气。

  “愿你初心不改。”

  这一声,说的是十三,叹的是自己。

  谁都没再说话。

  忽然门外有人过来,楚钺的声音。

  “殿下,有消息了。”

  “进来。”

  王爷扬声,把书放到一边,等着他回话。

  “殿下,东边刚来消息,暗七、”楚钺哽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暗七两天之前被抓了,今早死在刑部狱里。”

  楚钺双眼赤红,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完整的说出这句话来。

  暗七是他选入王府、一手带大的。

  他教他习武、教他识字,把他当作亲弟弟来疼。派暗七做细作时,他是考虑过的,但想着这孩子被他教的极好,此时正是最佳人选,便还是让他去了。想着多历练也是好的,却没想是害了他,更毁了殿下的谋划。

  王爷猛地抬眼。

  十三自认这么些年在南风馆里头见过形形色色的老爷们多了去了,却从没见着过这样气势的人。

  身着蟒袍的亲王没有说话,整个面容隐在阴影里,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侍卫,沉沉的威压有如实质般四散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这便是活阎罗。

  王爷道:“人既进了刑部,为何两天才得到消息。”

  他语气是平静的。只是这平静背后,隐隐含了杀机。

  “是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请罪的话楚钺近乎是低吼出来。

  “你有多大能耐我清楚。”王爷一字一句道,“我要原因。”

  楚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沙哑着道:“听这回来的人说,这两天派到刑部的人都被有意无意地支开了,直到今天早上才有人办事回来。”

  王爷垂眸,修长的手紧紧攥住扶手,低沉地道:“能抓住暗七、支开眼线,还知道我这个时候没有能力出面兴师问罪。”

  他抬眼,沉沉的眸子似有火烧。

  “王府里混进了别人的眼线。”

  “查。”

  等楚钺应声退下去,王爷闭了眼,迟迟没有睁开。

  自打新帝登基,他就开始着手准备除去前朝的遗老。

  半月之前用了些手段,终于让周阁老一派赔上了几乎一半的势力和人脉,本来形势一片大好,谁想近几日却陡然出了变故。

  郑家是个开头,此后行事便开始屡屡受挫。

  那帮老臣手里头有什么原先他心里有数,近几日那边却好像是突然得了什么助力似的,势力空前盛大起来。

  他这几日一夜一夜地见朝臣,却也没看出异样,精神倒是先困乏了。

  王爷有些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到十三还在旁边跪着,便缓缓开口吩咐:“去弹个曲子。”

  话说完了,仍旧没睁眼。

  十三环顾了一周,见南边几上摆着把七弦,便去取过来。

  仍坐回案边,十三把琴额搁在腿上,定弦,继而轻轻阖了眼。

  再睁开时,气势全变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琴弦上游走,或抹打、或剔擘,恣意洒脱。

  像是醉酒的狂人,放浪形骸;像是不平的侠士,愤而出剑。

  是“酒狂”。

  王爷陡然睁开眼,注视着那张清瘦的面容。

  这便是十三。

  这才是十三!

  从前郑礼在时,总与他提南风馆的一个小唱,说那人“既有清风霁月之姿,亦存落拓不羁之态”。

  他哂笑,想那孩子涉世未深,提点他莫被个小唱勾了魂去。

  直到有一天,那孩子从南风馆回来,说他最近心里头不痛快,去找那小唱。那小唱耐着性子听了两个时辰,跟他说“人生如棋,但求无悔”。

  郑礼似懂非懂,看人面露疲态也没久留,便跑来问他人生为何如棋,落子怎样无悔。

  他讶然于这话的洒脱,问郑礼是何人所言。那孩子头一昂,很骄傲地:

  “丹唇凤眼,南风馆十三是也。”

  十三这个名字,便这样记住了。

  他惜才,几次派人去南风馆里探看,得到的却无外乎是个乖顺懂事的形象,一来二去地,求贤的心思也淡了。

  谁想到千回百转的,竟在这时候见着了。

  他明白,这是在为他纾解这口郁结之气。

  他呼出一口气,心下已是恢复清明,再去看抚琴那人。

  曲子要收尾了,正是“仙人吐酒”。

  十三一抹一勾,琴声如涓流之水,荡开,复又散去。

  好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

  等琴声的余韵散尽了,十三抬眼看向王爷,又还是一副乖巧的样子。

  这么多年,身份低贱,他早已经学会隐去锋芒。

  王爷心疼他的隐忍,有意想让那份潇洒存的久一点,于是道:“怎么是酒狂。”

  十三道:“借酒消愁,形醉而意醒。我斗胆觉着殿下会喜欢。”

  王爷眸子微深:“为何。”

  因为他觉得王爷其人、其事,被误会得太深。偏偏那人也不争辩,径自顶着世人的误解,谋百姓之事。

  只是这话说出来,不免显得过于亲密。于是他没应声,思忖片刻,不答反问道:“王爷为何针对老氏族的人?”

  王爷呼吸一窒。

  自先帝在位起,北方边境骚乱不断、境内国库日渐空虚。

  如今新君继位,欲重整山河,第一要义便是废旧法、立新政。新政兴起,势必要削弱以周阁老为首的前朝遗老们的势力,于是老氏族便不可不除。

  他便是新君用来除老氏族的刀。

  这条路固然险阻,但这是他萧家的天下,这是他萧氏子孙的责任。

  十三如今能问出这话,便是懂他的。

  他懂他。

  王爷心头温热,看向十三的眼神隐隐带了暖意。

  十三见他明白了,轻轻道:“为众人抱薪者独毙溺于风雪,我不喜。”

  他不喜官场尔虞我诈,但佩服在其中为国谋事之人。

  ……

  楚钺从正院里出来,强压着情绪召集心腹,把王爷的安排一一布置下去。这一忙便是两三个时辰,待到日头西斜了,才终于把王府里的人安排妥当。

  等下属一个个领命退出去,他便闲下来。

  一闲下来,悲恸便如浪般席卷了周身,压得他几乎没法喘息。他慢慢抬手捂住脸,任凭内疚将自己淹没。

  怎么就能提前没把刑部的人安排好!怎么能少了一条暗线两天了才发觉!怎么能生生地看着暗七死!

  怎么能!

  他压抑着不让泪流出来,憋得双目赤红。这是他跟着殿下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出差错。

  只这一次,便送了暗七的性命。

  “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应是亲信来回话。

  楚钺狠狠抹了把脸打起精神,大局当前,容不得半点差池。

  “怎么…”

  楚钺猛地停住了。

  来人却是沈爻。

  沈爻还是那身大红的官服,想是没来及换,桃花眼一弯,伸手提起样东西来。

  墨绿坛子,是竹叶青。

  他随手拍开泥封,仰头灌了一口,也不管人家嫌不嫌弃,往楚钺怀里一塞,顺势坐到他旁边,翘着脚,很不正经的样子。

  “相思楼的,尝尝?”

  楚钺本不欲与官场上的人有过多来往,一帮穷酸的文人,整天的阴谋诡计,满脑子升官发财,他看不上。

  只是这户部主事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实在难缠,因故以往他都是能避则避的。

  今日却不知怎么了,大抵是心里头焦躁得很,没精力与他纠缠,见酒已然打开,便也大口灌下去。

  一口酒咽下去,眉头就皱起来了。

  “什么玩意儿!”

  他自幼练武,一帮师兄弟兴致上来了,也找些个酒来喝。习武之人多好烈酒,辛辣入喉方为快慰。

  这酒却不然,入口温和,甜中带苦,寡淡得叫人心烦。

  沈爻嗤笑,拿手闲闲地戳他,口中道:“不识货的莽夫。此酒养胃,余味悠长。相思楼酿得极好,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楚钺不屑道:“娇贵之人,自是要养着的。”

  说罢把酒坛扔到一边。

  沈爻也不恼,见他真不再喝,便拿过坛子,薄唇轻启,有意无意地附在人家喝过的地儿,一口一口往嘴里倒。

  他也不离开,也不说话,就自顾自地坐在人家旁边一口接一口地喝。

  渐渐地,竹叶青特有的醇香在空气中散开,芳香中带着丝中药似的苦涩,闻久了,竟让人奇异般的平静下来。

  等一坛子酒见了底儿,沈爻也醉得差不多了。

  这酒入口温和,后劲却不小,所以竹叶青有种说法,叫“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

  这一坛子酒本来是给楚钺消愁来的,奈何人家嫌淡不喝。

  沈爻酒量本就不大,一坛子酒下去,眼尾都熏红了。

  他有些迷糊,抬眼看见身旁的楚钺,神情忽然少有的严肃。“腾”地站起来,指着他鼻子,大骂。

  “谁欺负你了就欺负回去!”

  “在自己屋里头就是气死人家也不会巴巴赶过来求饶!”

  “出息!”

  作者有话要说:

  孙子兵法“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

  渔父“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

  怀素上人草书歌,任华 “十杯五杯不解意,百杯已后始颠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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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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