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烦人精5

  话说到这儿,青陆感受到眼前人蔑视的眼波,心里直抖霍,声气儿就低了些。

  “……小的听出来您爱洁,实际上这毛病不好。若是行军打仗的,难免沾些秽物不是。”她苦口婆心地劝他,“瞧您这穿戴,一定不差银子。咱俩既然在此地遇上,那便是缘分,您将这一身穿戴送给我,我替您好好地传承下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辛长星捏了捏眉心,鄙夷地打量了这小兵一眼。

  这样灼灼的眼神,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把他的衣裳都给剥了。

  他待身上这股切骨的痛过去,拧着眉头问她:“右玉营三个工兵部,你在哪部,叫什么?”

  这是要查问底细了。

  青陆警惕地将怀里的靴子抱紧,仔细回想了方才自己的言行,有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瞧此人的谈吐气质,怕是个营将一阶的高官,若是想寻个由头罚她,那可怎么好?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谨慎道:“……我不要您衣裳了成吗?您就把您方才答应的给我就成了。”

  辛长星缓过劲儿来,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人就是这样,主动给和伸手要,自然是伸手要不要脸一点。

  打量这小兵不过十三四岁,一张稚气的小脏脸,瘦的跟个竹竿似的,上阵打仗怕也是个贪生怕死的。

  他默了默,平静而凉薄地看了她一眼。

  “物之稚者,皆不可厌,惟驴独否。”他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声若金玉,可语调却冷冽入骨,“好好呆着罢。”

  青陆听的一头雾水,咕哝着说:“什么物之稚者,惟驴独否?什么意思?”

  辛长星不再搭理她,也并不打算将另外一只靴子留给她,凝了凝神,想要跃身而起,可这轻身功夫刚使了一半,腿就被人抱住了,生生把他拽落在坑沿。

  “壮士!带我飞出去罢!”那小兵把他一只靴子绑在腰间,两只手牢牢地抱着了他的大腿,小脏脸贴在他的小腿肚上。

  这一拽一抱,辛长星半个人扑在坑沿,沾了一身的土。

  他素来爱洁,今夜倒是个例外,里里外外沾了秽物——这一身衣裳果真是要不得了。

  这小兵讨厌至极,辛长星身上既不痛,那点子耐性便一扫而空,双腿一动,将她踹了下去,可那小兵却着实有点力气,活生生将他脚上那只靴子给撸了下来。

  辛长星没了靴子,穿着绣着猫儿的袜子在空中飞了一飞,才落在了一根树杈子上。

  今夜的遭遇实在离奇,原以为是逢着个鬼物妖怪,谁知道竟是个财迷。

  他唿了一声哨音,却惹来了一只夜猫子落在了他头上。

  他整个人僵住了,在树杈子上站的笔直。

  没过多久,长行窦云便骑着马踢踏着沙土过来,见自家将军在树杈子上站的威风,他有些迟疑地说道:“将军,您猫瘾犯了?夜猫子您也逗?”

  ……

  辛长星僵着一张脸,不敢动弹。

  “蠢货,把它给我弄走。”

  窦云恍然大悟,飞上树来,将那夜猫子赶走,见自家将军松了一口气,又迟疑道:“将军,那夜猫子在您头上拉了……”

  辛长星面无表情地截住了他的话头子。

  “闭嘴。”他知道窦云说的是什么,可他不能让他说出来,他强忍着恶心,僵着脑袋跳下树杈子,骑上马飞奔而去——回去这沐浴更衣,必不可少。

  窦云挠着脑袋,有些茫然。

  将军一向爱洁,也不知道会怎么处置他那颗被拉了鸟屎的头。

  会不会把自己的头砍下来……

  夜黑透了,云遮住了月影,青陆紧紧地抱着两只靴子,喜滋滋地待在坑底盘算。

  黑色缎子面靴筒,祥云纹样的靴面,玄色鞋底,大了点也没关系,她一向得意自己的手工活,回去改一改靴底,收一收靴筒,穿上准威风。

  她心满意足地打起盹儿来,夜猫子号的凄厉,她才不怕。

  逃命的时候,死人也是见过的,哪里就怕这漆黑的夜了——不过夏夜荒野的野蚊子实在是野,将她好一顿叮咬。

  再睁眼时,微光从天际升起,她揉了揉发涩的眼睛,站起身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

  把两只靴子扎在腰间,掏出一柄工兵铲,这才开始在坑壁上挖台阶,挖一阶上一阶,一会儿功夫就从坑里爬了出来。

  摸着黑儿走了一里地,进了伙房的小院儿,大锅里熬着小米菜粥,檐下的灶台上也摆了一碗,青陆心里头一暖,知道这是她师父彭炊子给她留的饭。

  坐在檐下头咕噜咕噜地喝完,刚抹了抹嘴,就听里头彭炊子瓮声瓮气地同她说话。

  “……夜儿后晌你家那大兄嫂子又找来了,要将你这个月的饷银领走,教我给说走了。”半截入了土的老头子披着件黑褂子走了出来,耷拉着三角眼顾了她一眼,眼前这小徒弟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呀,这怎么咬成了个猪头?”

  青陆也觉得自己的脸又痒又肿,也不介意师父这句猪头,嘿嘿笑了几声。

  彭炊子继续方才的话题,“你那嫂子恶的很,你万莫被她哄了去。”

  彭炊子说着,回想起那女子,说话口音却同自家这个小徒弟不像。

  那女子一嘴的朔州腔,小徒弟却说官话,声音哑哑的,可那声口和软,不似那女子叽里呱啦的,聒噪的很。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家子的水土还养了两样人。

  彭炊子感慨了一下,却见小徒弟也不以为意,拍了拍腰间绑着的靴子,向师父炫耀。

  “师父,不说她。您看这个。”她喜滋滋地把靴子捧到师父跟前儿,“改改,您穿正合适。”

  彭炊子抬头瞅了瞅夯土围墙上晒的那双破草鞋,知晓自家这小徒儿,是怜惜他这个老头子没一双衬脚的鞋穿。

  “这么好的靴子,老头子哪儿舍得穿。”他摆了摆手,拒绝了,“你天天挖壕沟,衬一双好鞋。”

  青陆扁扁嘴,往彭炊子旁边一坐。

  “说不得哪天打仗就死了,我也不衬穿。”她满不在乎的仰头看天,一抹赤霞在地平线上升腾,天就要亮了。

  小米菜粥熬的火候到了,满世界都是浓郁的香味儿,彭炊子嗅了嗅鼻子,为小徒弟心酸了一把。

  十五岁不到的黑小子,逢着征兵,替他那人高大马大的哥哥从了军。

  起先分去喂马,放饭时兵油子连他那一份儿都顺走,饿的这黑小子半夜偷吃马料,他看不过眼,舍了五百个大钱,打点了旗总,才将他分去了工兵营,闲时到伙房帮帮忙,总算能吃上口饱饭。

  只是这身子骨到底孱弱,眼瞅着三五个月就要开拔牙狼关,活不活得成,就看天老爷了。

  他叹了口气,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青陆:“这靴子哪里扒来的?崭新崭新的,恁威风。”

  青陆得意洋洋地拍拍那靴子,说是捡来的,接着问师父:“师父,物之稚什么,惟驴独什么的,是什么意思啊?”

  彭炊子早些年是读过些书的,可小徒弟说的颠三倒四不清不楚,他也不知道,摆了摆手回屋睡了个回笼觉。

  青陆便在屋外头照看那一锅小米菜粥,日头渐渐升了起来,彭炊子睡饱了觉,从屋里头趿拉着破草鞋出来,看小徒弟踮着脚双手拄着长铲,探着头在大锅里头搅,太过用心,差点将自己给搅进锅里。

  彭炊子哎哟哟地喊了一声,见她没栽进去,方才松了一口气,往那檐下一蹲,同她说话。

  “才刚你问我那话,是不是物之稚者,皆不可厌,惟驴独否?”

  青陆应了一声,惊喜地说是。

  彭炊子说了一声嗐,摆了摆手。

  “这句话说的是,牲畜小时候都稚气可爱,唯独驴不一样,无论大小,都是烦人精。”

  青陆将这话听进了耳朵里,嘀咕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那人,说她是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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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烦人精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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