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196

  吴聆一直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那幕布,忽然又想起孟长青变的那幻术。

  这幕布上的影状,倒是有些像那幻术,虚虚实实的,孟长青一直在说那是假的,可世上又有什么东西是真的?他没和孟长青说,这些其实并不重要。

  那女观主道:“我前两日命人去南蜀宁城,搜寻那头人头蛇身的灵兽魂魄。那灵兽天地造化而生,寿命万余,化出人首,称得上是一方陆地正神,魂魄遗留人世,被邪修唤醒,化作恶灵在山林中杀人报复,前两日不知为何消失了。我派人过去调查,她的魂魄早已消散,只搜寻到那山上的一抔黏土,那黏土绵软松散,仔细看去像是被无数丝线贯穿,上面有极重的邪气,这种术法确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吴聆终于低声道:“是菩萨宗的旧傀儡术。”他喝了口茶,缓缓道:‘唯一一种能镇杀魂魄却让人感觉不到痛楚的邪术。”

  女观主问他:“为何要屠那佛寺?”

  吴聆道:“为何问这些?”

  女观主望着他,此地灯烛昏暗,年轻的修士半挽着袖子坐在那儿,确实是像一尊佛。

  那一幕春戏快散场了。

  吴聆道:“我本来没有想杀他。”

  吴聆说话的时候,那女观主的眼前仿佛浮现了一幕场景。

  少年孤身一人缄默地坐在一尊倒坐的观音之前,梵音声一阵阵传来,夕阳的余晖洒过窗子打在了他身上,所有人都想拉他一把,他却没有伸出手。

  过了许久,女观主低声道:“那住持看出你心中丛生的心魔,怜你活着不易,他想渡你回头,花了一个月让你把心中的事吐露出来,最终,你说出来了,可他没能够渡得了你,佛经救不了你,佛陀救不了你,谁也救不了你,于是你杀了他。”女观主说到这儿的时候停顿了许久,“你没有什么心魔,你怕是连七情六欲都没有。我派人查了下,你很小的时候,性子就很古怪,和许多人都不太一样。”

  吴聆半晌才道:“我以为观主也要劝我。”

  “不了。”女观主道,“我只知道因果循环,天命昭彰。”

  九块幕布已经撤开了,天幕上悠悠地散着碧蓝色的光。

  吴聆看了那天幕许久,低声道:“我其实没有恨那邪修。”

  女观主看向他,“平珈那一位?”

  吴聆点了下头,半晌才道:“他是个邪修,若是一条路走下去了倒也罢了,可他半路上回了头。我不太喜欢回头是岸。前些年听见一条平珈流传甚广的一条谚语,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句话不太对,放下屠刀后,应该是算拿着屠刀时欠下的账,所以世上本没有回头是岸这一说。”

  女观主望着他,“其实也是可以的,不过你不会懂了。”

  吴聆闻声没有说话,半晌,他低声问那女观主,“观主还有什么想说吗?”

  女观主一直坐在那儿,忽然间她的神色一凛,一下子抬头看去。

  天地间不知何时全浮满了细细密密的丝线,遮天蔽日,像是蜉蝣似的,一大簇一大簇绽开,挂在枝头,挂在几座宫殿上,挂在弟子的身上,一眼望去,漫山遍野全闪烁着银色,伏魔阵早已失去了光泽,露出大片大片衰败的黄色。那些身上缠着丝线的弟子似乎对那些细线毫无察觉,依旧笔直地站在原地。

  她腾的一下子站了起来。

  吴聆喝了口茶,许久才道:“我最近找着了一些做人的乐趣,你不该去查这些事的。”停顿了下,他低声道:“对不住。”

  那女观主猛地回头看向他。

  茶水中倒映着吴聆的脸,他的面上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只是眼中有流光回转,像是活物在游走似的,又像是一汪月光。

  另一头。

  孟长青发现自己推不开门。自从那清阳观女弟子把他带到这儿后,他就一直心中不怎么安定,等了一会儿,他疑惑为何迟迟没有人过来,于是起身推门,却发现整个大殿被封死了,应该是某种封印,他竟是用白露剑都斩不开。因为是清阳观女弟子领他过来的,他下意识以为是清阳观将他关在这儿,抬起剑猛地去震那大门,这门却不动分毫。

  从门外望去,那门上早已缠满了银白色的细线,那领着孟长青进去的女修站在一旁,睁着一双眼望着那不断震动的门,嘴角渗出血。人已经死了快半个多时辰了。

  屋子中的孟长青全然不知外面的场景,他踹不开门,一时间踹门的声响更大了,他怕吴聆与陶泽出事,眼中金色全部腾了出来,正打算豁出去试试的时候,忽然觉得眉心一阵剧痛,他猝不及防一下子半跪在了地上,还要站起来,下一刻,眼前却猛地一黑,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眉心钻进去似的。

  他失去了意识。

  大殿中,陶泽还在转悠,他倒是没想到跑出去,他正蹲着打量那烛光,他刚仔细地盯着看,这内焰中确实有身影,貌似还没穿衣服?还是个女的?他也瞧不清,一双眼直勾勾地研究打量。渐渐的,这大殿中里的烛光不知为何越来越盛,越烧越旺,有的火苗已经窜的有两指高了,他记得那女观主说这里都是清阳观的先祖的魂魄,一时莫名心虚,心想不会是她们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了吧?

  那观主也没和他说,这些魂魄能不能感觉到外人在做什么,他想着,于是就小心地开口问道:“老前辈们辛苦了?你们能看见我吗?”下一刻,所有的火焰猛地窜高了一指,他吓了一大跳,对着那火焰最高的烛火道,“前、前辈您怎么了?您生气了?”

  那火真的越烧越旺,明明没有风,那焰火却全部剧烈抖动起来,九座大殿均是如此,墙壁上的火光极为狰狞恐怖。

  陶泽觉得这火真的太旺了,他都开始热得发汗了,耳边全是那火焰燃烧的声响。

  他从来没想到这火燃烧起来能响成这样,跟山洪崩开似的。

  他真的开始慌了,懵懵的看着那些烛火,脑子里就一个念头,这怕不是疯了吧?

  在距离大殿三个大院之隔的门外。

  一个个清阳观弟子全在逃窜,却一个个栽下去,落地的那一瞬间,血从身体四处喷涌出来,她们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除了倒地的那一声闷响。

  偌大个姑射山,全是逃窜的修士,那摆渡的少年望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愣了片刻,他猛地回身拔腿往大殿里跑,却一头栽了下去,他回头一看,脚腕上不知何时已经缠上了细线,他的眼一瞬间睁大,下一刻,他看见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修从他身边惊惶地逃窜而过,他趴在地上半晌,忽然伸出手一把扯下了那女弟子身上的银色细线。

  那小女修回头看去,那小和尚坐在原地没再继续跑,伸出手扯去那一个个从他身旁飞奔过的身旁弟子身上的细线,全部缠在了自己的身上。

  下一刻,那小和尚的魂魄全部烧了起来,一刹那间,他与那些细线全部散作了飞灰。

  那小女修睁大了眼,“不!”,她只来得及说这一个字,整个人猛地回头继续往前跑,眼睛瞬间红了,她已经快没路了,正在往大殿中跑,一边跑一边扯开身上的细线,她原本是与一群师兄弟一起跑的,可最终师兄弟一个个栽下去,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她盯着那大殿,却在即将跑进去的时候被细线缠着腿摔在了台阶上,她一下子栽了下去,抬头的那一瞬间,她顺着那缝隙看见了里面的人,她一愣。

  陶泽蹲在一盏窜的极高的火焰前,一边擦着额头的汗,嘴里似乎还在不停地说些什么,似乎在道歉。

  台阶很高,女修猛地回头往下看,尸横遍野的姑射山,她看了片刻,眼泪直接滚了下来,“师父……”她猛一下子回头又看向那大殿,顺着门缝看着陶泽的背影。

  一幕幕从脑海中闪过。

  “你今年多大了啊?”

  “你长得挺好看的。”

  “我?我打玄武来的!我叫陶泽,字润春,是个药师,你叫什么?”

  “你没下过山吧?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那女修看着那一道门缝,不自觉间浑身颤抖。

  下一刻,她抬起一只手结印,一下子隔绝了那大殿与外界。

  她最后看了一眼陶泽,将所有往殿中漫去的细线全部缠在了她身上,她低声念诀,魂魄烧起来,哗一下,她整个人与那些细线一齐消失在火中。无声无息的。

  大殿中。

  陶泽看着几乎称得上群魔乱舞的满殿烛火,他已经彻底懵了,缩在那儿连话都不敢说了。

  为什么,会这样?

  他终于起身打算去喊个人,却因为吓得不轻,起来的时候手肘撞了下一旁的灯盏,下一刻,那灯盏倒了下去。

  一盏倾倒,又撞翻一盏,一盏接着一盏,当一声又当一声。

  陶泽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砰一声。

  一声巨响,所有的灯盏全部摔烂在地。

  所有的烛火像是一下子脱去了束缚,腾在了空中,哗一下朝大殿外涌去。

  陶泽都惊呆了,“喂?!跑了?别、别啊!我的老天……”

  他反应过来忙去扶那些灯盏,见火跑了,他忙又傻了似的追了出去,却不知道在走出大殿的时候与什么封印撞了下,生生退了两步,下一刻,有两道火苗窜了回来,咚一声把他撞了回去,他还没反应过来,那火苗像是活了一样,绽出极耀眼的光,他眼前一闪,逐渐地失去了意识,在他倒下去之前。

  他看见满大殿的烛火全部往外窜,阴风四起,火苗一下子转为了阴绿色,他本就晕,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忽然眼前一黑。

  九大殿的烛火全部悬空而起,如大河之水似的往外奔腾。

  大殿外,悬停了无数的阴火,下一刻,阴火化作一个个道人模样。

  一时之间,无数的道人魂魄并列着出现在台阶上,阴服阴袍,背负长剑,服饰随着年代的变化而略有不同,头戴的却是那清阳观弟子一样清一色的仙鹤冠。他们全都望着一个方向,阴袍被阴风鼓了起来。

  山门前,那块“天地为炉”的四字大碑在罡风伫立不倒,阴火四起,那条埋满了魂魄的大河发出咆哮般的声响,怒吼着涌向东方。

  东方既白,春戏台旁。

  吴聆握着茶盏,一点点缓缓地转着。

  那女观主撑着桌案,血顺着她嘴角一滴滴落在案上,终于,她低声道:“魔物!”

  吴聆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东方,眼中的光一点点地转着。

  大道孤独,何以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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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1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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