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安心94
岱钦凝目听着,沉声反问:“在你眼里,我们就只会依仗抢掠中原才能活下去?”
沈鸢惊讶否认:“不不,臣妾并无此意…”
沈鸢的声音很轻,像聚集的轻薄云雾在帐子里轻轻荡着,但每字每句,都像击鼓一般在岱钦心里激荡。
岱钦嘴上反驳,但他心里知道,她说的并不错。
马背上过活的人经历过血与汗,比南方那些干瘪瘪的种地农民要勇猛要强壮,为此朔北人引以为豪。
但说到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草原上有水草与牛羊,但也有漫长的寒冬与莫测的气候。马背上的勇猛强壮祭出的是富裕稳定,保留了原始的野性便只能遥望经纶灵秀。
人都是向往更富庶更文明之地、寻求更安稳生活的,纵是他们铮铮铁骨的草原人,也是人。
只是富庶开化的中原,早有人占领了,建立了城墙堡垒,阻挡住草原人的一次次进攻。草原人有再多的刀枪马匹,也攻不入中原的腹地。
故而在这苦寒之地建了汗国。
汗国每逢春秋两季来中原边境抢掠,就能得到不菲的补给,属实叫人更加眼红。因而朔北的人们心里都清楚,他们真正想做的,是有朝一日入主中原。
入主中原!
岱钦的眸子里燃起一丝火光。
此时沈鸢仰着脸看着岱钦,那张柔和温婉的面孔正是典型中原人的样子。
岱钦燃起的一团火焰又慢慢熄灭。
是啊,她说的又有什么错呢?连他想到中原,也不禁下意识地激动。
只她还是纯正的中原女子,身上流淌着中原的血液,在朔北还未有任何动作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下意识地要为母国分忧。
这种下意识,像是刻在各自的骨血里,天然地就带着分别。
岱钦的心头揪了一下,舒展开紧绷的眉眼,伸手把小王妃拉进怀里,按住她的脑袋,让她那张异族的面孔埋进他大氅的黑绒里。
他说:“我答应过你,就不会轻易南下,我们朔北人,言而有信。”
沈鸢的小脑袋在他手掌心里点了点,随后又似乎轻轻叹了一声,气息喷在岱钦手掌上。
岱钦放开她,问:“怎么?”
沈鸢垂眸:“但是,也许各位亲王会有怨言。”
岱钦问:“你听到了?”
沈鸢道:“一点点吧。”
想到今晚穆沁说沈鸢的那些话,岱钦道:“他们喝多了没分寸,等酒醒了我去教训他们,叫他们嘴巴放干净点,否则就和扎那一样滚蛋!”
沈鸢忍不住笑了。
她的梨涡很浅,要开口笑起来才能看得清楚,沈鸢一直温柔矜持,笑容也总是淡淡的,那梨涡便很少见到。只这回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她很近,她脸颊上的梨涡清清楚楚地落在岱钦眼里。
很好看,叫人心动。
岱钦低头覆住一侧梨涡,湿湿热热,连带着沈鸢的脸也烧起来,她抬手勾住他的脖子,迎上去,将他最后残留的一点怒意卷走。
岱钦过来,原本是带着温怒的。
帐子外,他的王妃说的那些话都被他听见了。
今晚他听到宴席上那些人的话语,忽而想到她看到巴图来信时黯然的目光,便提前离席出来寻她。却没成想她已经在思考怎么周旋、怎么迂回,怎么才能在朔北的王座旁游刃有余。
以公主的身份,以异族的视角,像在算计,而他明明还什么都没做过。尤其那一句“以色事人”,更是刺耳。
但是沈鸢没有想错,朔北人从来不曾把目光从南方收回去。两国往来看的是利益,如今的休战是时势造就,但亦可时迁事易。
她是很敏锐的,一向都很敏锐。他可以恼怒她的妄议政事,但不能恼怒她的敏锐。
岱钦抚摸着沈鸢的脸庞,在烛光里细细看她,他忽然眸光凝住。
“就算真的有朝一日要南下。”他说:“我也不会践踏奴役中原的百姓。”
沈鸢笑容僵住。
岱钦道:“我不能把话说死,沈鸢。”他叹气:“以后十几年,几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事情很难说,我只能保证你,朔北不会轻易侵犯中原。纵使将来情势有变,你家乡的平民也不会受我们的践踏掠杀。你是朔北的王妃,朔北人只会为了朔北征战,但不会奴役王妃的同胞。”
他摸摸沈鸢的头,问她:“你能理解我说的意思吗?”
沈鸢怔住半晌,低声道:“明白了。”
岱钦再确认:“真的?”
沈鸢放低声音:“有这个允诺,臣妾也能安心。”
岱钦摸着她的头。他的王妃,一向都是很聪慧的啊。
帐外又开始热闹起来,王族子弟酒足饭饱陆续从坡上骑马下来要回帐营,吵吵闹闹地消停不住。
沈鸢走到烛台边,剪掉火绒,帐子里暗了一些,她转过身看到岱钦已经开始动手脱下外衣了。
“您不出去了吗?”她有些讶异。
按照惯例秋猎时朔北的男人们都会聚在一起庆祝直到天明,因而下人们特地为王妃单独安排了远一些的帐子居住。
岱钦脱了外衣:“随他们自己去闹吧,我今晚在这睡。”
沈鸢有些意外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岱钦外衣随意一扔,露着笑:“既然要以色事人了,不得巴不得我过来睡?”
沈鸢脸上挂不住:“我错啦!”转头要往里跑,身后的男人轻轻一伸手揽过她腰身,随即她身体一轻双脚离了地。
她把脸埋在手掌里,透过指缝能看到黑暗里炭炉的火星冒着,靠在岱钦身上,烤肉与马奶酒的气息正一缕缕似有似无地萦绕她周身。
她轻声道歉,又像在示好:“都怪臣妾口无遮拦,其实臣妾没那个意思…别生气了好不好?”
岱钦迈开步子朝里走,笑道:“我生气了吗?”放她到榻上,指腹剐蹭那精致挺立的鼻尖,淡淡的酒味轻扑着她脸颊。岱钦的深目闪着亮光,他忽而收起笑容:“你是我的妻子,不是什么没名没分的姬妾女奴,无需像她们一样来讨好我。以后这种话不许再说了。”
妻子。这个词好像很陌生又遥远,可能曾为她于年幼懵懂时想象过、憧憬过。但自她戴上沉甸甸的公主冠帽,嫁入漠北做了那王妃,它便逐渐从她的意识中远去。
但她继而意识到,脱下这公主的头衔,褪去那王妃的尊荣,她的确算得上,他的妻子…吧。
原来,他心里是将她当作妻子的啊…
心里暖起来,还又苦涩涩的。情不知何起,她便引颈轻吻岱钦的下颌,柔声道:“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岱钦望着她:“你既然来了这里,就安心在这里生活,我必不叫你两难。”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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