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万事非(三)118

  她的脸撑在沉水香消的暮晚,快乐中藏着心事。

  庭树啼莺,斜阳日远,董墨在小书房里又看了看柳朝如寄回来的信。信上说了如何对那姓谢的商人威逼刑讯,总算套出些话,交代了他这几年在盐引上的手脚,一并连章弥与孟玉也供了出来。

  按董墨的打算,就这个关口迫使朝廷下令严查。只要朝廷下了旨意,这头再联合绍慵,一并将贩卖私盐的案子一齐查办下来,届时孟玉等人就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于是当下便写了封回信给柳朝如,又趁势写了参孟玉等人亏空盐税的奏疏,叫来斜春男人,叫分送到两京。

  梦迢在那头榻上听见,心弦不由得绷了绷,只等斜春男人走了,董墨往小厅来,她试探着问:“是想着要过中秋了,给家中寄信?”

  董墨的笑意里露着点微妙的玄机,沉默不语地落到榻上,将衣摆弹了弹。梦迢想他是有意防着她,又故意叫她知道这种防范,便不问了,别过眼去。

  “怎么又不问了?”董墨反偏着眼追逐她的目光。

  梦迢沉默了片刻,苦笑一下,“你不说,我就不问。本来也是不该我晓得的事情。”

  就这一句,使董墨相信她是真心实意的。他忽然松下神来,带着畅意坐到她身边,将她搂在怀里,“这话不错,许多事情原本就不该是你操心的。你只要无忧无虑的吃穿玩耍,天塌下来,自然有该顶的人去顶着。”

  梦迢仰起脸来,眼里怀着一丝愁苦,“你要我做个闲散人,可我生来不是富贵千金,做不到万事不管。我有我要担待的事。”

  董墨掠开她一丝碎发,笑了笑,“有的担子,是别人压在你肩上的,时日久了,连你自己也觉得该是你担着。实则仔细想一想,你恐怕过分看重自己,你未必担得起。”

  说得梦迢不高兴起来,撇脸撅着嘴道:“你这可是瞧不起我。”

  “我没有。”他掐着她的下巴颏,将她的脸转回来,神色有些认真,“这不叫瞧不起你。人各有责,当官的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呢,是拿谁的俸禄,担谁之忧?”

  梦迢抱着膝,脸上露出些落寞,“你这话说反了,当官的是先想当官,后头当上了,才食君之禄,其实还是为了他自己。凡事是为了个好处才去争先,争到了,才有了责任。”

  董墨送开手,笑着点头,“你说得也不错,可人最容易迷了眼,去争的未必是想要的。你真正想要什么,自己认真思想过么?”

  她眼中有一泓波光晃了晃。的确是没想过,因为从不敢奢望,甚至有意避讳着。对于天生贫寒的人来说,爱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容易招来嘲笑,也是极为不稳定不牢靠的。所以才用嗤之以鼻的漠然态度来维护着自尊,扼杀着渴望。

  然而矛盾是人天生需要温暖与爱的,它们野火烧不尽,常常冒出头来,使她常常痛苦。

  她目怔怔地望着董墨,惊觉着自己汹涌澎湃的渴望。那些渴望,忽然给他一个亲吻轻而易举满足了。

  他亲了她一下,翛翛拔座起来,往案上倒茶。他就这么走开,梦迢又贪婪地觉得他这一吻太轻,便捉裙追过去,“我也要吃茶。”

  董墨睐她一眼,翻了个盅也倒一杯与她。她吃得嘴上水润润的,故意在他眼皮底下把唇抿一抿。抿得嘴皮子有些发红了,董墨才搁下茶盅搂着她亲。

  梦迢闭着眼,被他微微提起来,只得垫着脚尖,三魂六魄皆有些虚飘飘地找不到方向,轻轻地哼着。

  “哼什么?”

  一睁开眼,董墨近在咫尺地笑着,带着些恶劣神色,一只手在背后扯了她的衣裳,卷进她后背里去,“再哼一声。”

  梦迢都忘了怎么哼的了,胳膊挂在他肩膀上,无措地红着脸。不想他的手慢慢游到前头来,冷不防地捏了她一下。她一哼,手上的茶盅便泼下来,泼了他一身茶汤。

  她立时仰头笑起来,“瞧,你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董墨只得松开她,弹了弹胸膛里的水,转背往卧房里换衣裳。其实他没那么心急,只不过是一点情难自禁的乐趣。

  他对她是有长远打算的,隔着门帘子,他的那点打算像个梦一样飘出来,“告诉你件有意思的事,前几日我在孟府台家中瞧见一只鸟,浑身长满了漂亮的羽毛。却是只呆鸟,笼子开了它却不知道往外飞。”

  梦迢听得不真切,追到帘下,暗暗挑了个缝,看他在屏风前宽解衣裳,“你说什么?”

  他又说了一遍,梦迢听出来这话是讽她,老远地拿眼直剜他张弛有力的背肌,“不见得有这样傻的鸟吧!”

  董墨背身笑着,“起初我也这样想,但后来知道,这世上有一种鸟生出来就不会飞。没有人教它飞过,它不知道长翅膀是做什么用的,它没见过空谷幽林,以为所谓山林就是那只笼子。”

  说到此节,他套上白色的中衣转过来。梦迢心一惊,忙丢下帘子,脑子里转呀转,是他胸膛上的一道疤。那疤刀口大小,狰狞又有力量。

  她正心慌意乱,他却在帘后宽纵地叹了声,“别的鸟到处乱飞着觅食,它在笼子里好吃好喝地看着,嘲笑它们穿风过雨,弄得浑身泥泞。它以为它自己很聪明,实则它根本没体会过雨点沾湿翅膀的沉重,自然就没办法体会暴雨过后的轻快。你问它为什么不去飞一飞,它会说,它怕摔落。”

  言讫,那帘子撩开,他散着外袍立在她面前来,不怀好意地笑着,“给我系衣带。”

  梦迢仿佛做贼被拿住,只得任其宰割了。她逐寸低下脸去,抬手揪住他两条衣带子,不服气地剔他一眼,“贪生怕死,人之常情嚜。”

  “人总是难免一死的。”董墨慨叹一句,垂眼看她的手,那对手哆哆嗦嗦的,总也系不好。他便又笑,“你在怕什么?”

  潮热的吐息很近,吹在梦迢额角,连她整张脸也熏得滚烫。她一怄气,就丢开手,“我不系了,你自己系!”

  她一径回到榻上,赌气似的挨着墙根,将下颏搁在膝盖上头,不去看他。

  董墨系好衣带过来,歪着脸容她思想一会,又搂住她,“你说那只鸟,它要是肯试着飞一飞,谁说注定就会摔死呢?说不定底下有只手接着它。”

  梦迢抬起脸,一面试着去相信,一面又总是前怕狼后怕虎地多虑。尽管谁都明白这些道理,却不见得谁都能活得畅快淋漓。

  但在此刻,她好歹明白了一点,她无底洞似的阗不满的欲望只不过需要一点爱来弥补,或许是很多的爱。

  她仍旧红着脸,却敢抻起腰拥住他,把一点泪星蹭到他肩上去。

  董墨险些给她扑倒,一只手撑住榻,一只手环住她的腰,将她环得紧紧的。他说:“不急,慢慢想,我等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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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万事非(三)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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