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盼几番(三)155

  他一叹息,梦迢就猜着了底下的话,一口截断他的畅想,“孟玉,你以为我放下这件事不提,我们就能回到过去了?”

  她搁下碗来,把银釭朝炕桌当中挪一挪,照明彼此,也照明了一席残羹剩饭,“你忘了我们的过去是什么样子了?我们的过去,既不美满也不体面,有多龌龊你我心知肚明。”

  外头在下雪,屋里也有些冷,那些碗碟里的油腥迅速凝结,黄的白的,泛着腥气。这是个无法周全的残局,孟玉微微低头,陡然发现,他们的问题并不在董墨,不管他出不出现,他们迟早也要走到这个局面。

  他吁了口气,眼眶忽然红了,显得整个人更有些不可理喻的疯狂,“就是从前不好,以后才要修缮。”

  梦迢别眼一笑,“你真自以为是。”

  他更加狂妄起来,“我今晚睡在这里。”

  睡也睡得没好兴致,梦迢一味翻身背对着他,他说话她也不对答。借着月光瞧,她把眼阖着,一条长长的黑眼缝幽闭了她整个山明水秀的世界,他不得涉足,一副冻骨只在风雪里徘徊。

  晨起积了厚厚的雪,上下一片霁光,竟辩不清天与地。冰结树梢,水滴檐宇,冻得人牙关打颤,却在白雪深处有鸣莺,枝影间露出明丽的晴光来。

  梦迢早早梳妆,要去平安街送庞云藩动身。庞云藩在那院里苦等一夜,小厮三催四请,总不动身,食时终于等到梦迢坐了小轿过来。

  庞云藩为她昨日负气而去夜不能寐,悬了许久的心,还不等梦迢进屋便去拉她,“昨日到底是为什么事生气,你好歹要告诉我。难道是为,为我摸你那两下子?”

  梦迢跟着他进屋,一面愁容,坐在榻上不讲话。说着,他也心感委屈,委顿在对面坐着,耷拉着肩,“我讲句心里话,我是个男人,你一味只要我放你在心上敬重,可我正是因为放你在心上,才忍不住动动手脚。你也是嫁了人的妇人,这点事你有什么不清楚的?讲讲公道,我为你风里来雨里去这样久,想亲热些,不为过吧?”

  梦迢略略收了愁态,轻轻笑了一声,“谁是为这个了?真是没脸皮,人家才来就说这些话。”

  “那是为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为家里那点烦难事!”说话梦迢便使彩衣点上烟袋,在对面愁烟怨雾地咂烧起来,“我昨日出门时,老爷叮嘱我,说我们姨娘想吃八宝斋新出的什么梅子干,叫我买回去,偏我到了这里就忘了。还是那会想起来,再不赶着去,人家恐怕就要关门。元夕前头,这些铺子总是开一会不开一会的。”

  庞云藩听见不是生他的气,心放了一半,另又提起不平,“你们家姨娘要吃什么,怎的不打发下人去买?”

  彩衣这时候适宜地上前,接了梦迢的烟袋子用簪子扎着紧一紧,“这就是我们太太的烦难了,您爱她一场,却不知她的苦。我们姨娘自从怀了个孩儿在肚子里,好不得了,在家吆五喝六便罢了,还要在我们太太跟前耀武扬威!想吃什么满府里的下人不去使唤,说是‘顺道’让我们太太带回家去,有这样的‘顺道’?还不是仗着有了身子,想趁这个时机,压过我们太太去,往后一家里都是她做主了。”

  “孟玉不管一管?”

  “老爷管她?这会爱她还爱不及呢,为了她,远着我们太太多久了。”

  庞云藩一面欢喜一面替梦迢忿忿不平,“哪有这样的道理,一房妾室,要踩到你头上去!”

  梦迢接了烟杆,埋着腰往围子上磕一磕,一通唉声叹气,“你男人家,哪里晓得我们女人在家的难处?她要争宠夺爱的我不管,给她拿去好了。可她心不足呀,竟然想叫老爷休了我!”

  说到此节,那眼儿一勾,睇向庞云藩,“按说就是休了我我也不怕,我又不是没人要了。但你是知道的,我娘家并不可靠,也没什么钱,要休我也不能白休。休我可以,该我的钱就得一份不少我的。我从前帮着老爷周旋,没少出力吧?我要分点家业,不算过吧?”

  孟玉有休妻之念,高兴得庞云藩不知怎么好,忙嚷起来,“自然了!那都是你该得的!”

  “可他们擘画着不给我,要净身将我赶出去。我看他们是做梦!我梦迢虽是个女流,也不是这样软弱好欺负的!我现下就打算着,先摸清楚这家里到底有多少产业是我不知道的,都盘摸出来,届时大家好算账!嗳,孟玉在泰安州的生意你清楚,那里的进项,你告诉我听。”

  庞云藩脑里算了算,脱口道:“前后签了三回契,加起来得有百万了,明细我得回泰安州查一查底契。”

  梦迢眼内微亮,“你那里有底契?”

  “有啊,他们做生意,我是中间的保山,自然有的。那些商户手上有一份,孟玉手上一份,我这里存着一份,都是当堂画押落印。”

  窗户上晴丝轻漾,照出梦迢眼内乍明的光辉。她按捺着,谨慎地盘算着,急不得,可别因心急功亏一篑,“亏得你这里还有账,你此番回去细算算,到底是多少。孟玉真要休我,这些钱哪里肯叫我知道?我的后半生,可都指望分他这些钱了。”

  “你放心,我回去替你算好,他这些钱不干不净,你拿准了要分他的,他也不敢声张。”

  当下说定,梦迢艳艳地笑挽他起来,送他上马回泰安州去。立在门首,梦迢还周到贴体地垫着脚往他脸上亲了一口。亲得这庞云藩魂离五内,魄散九霄,恨不得光阴骤转到他下回到历城来的时候。

  然而还是眼前,庞云藩骑马去了,梦迢上了轿待要归家。走到平安街上来,听见前头好不热闹,原来是元夕里耍白戏的,引得游人驻足,将条街市堵得水泄不通。梦迢挑帘见难挤过去,便吩咐折道由福顺大街上饶过去。

  路上的雪被踩出两条褐水长道,铺在街上,像两条长长的绸缎,蜿蜒柔曼地延展出去,展到清雨园门口,梦迢挑帘子远望一眼,赫然发现那门前蹲着两个小厮。

  自董墨走后,清雨园一向空着,官府放了三两个小厮在里头看园子,常日锁着门。梦迢是这样想的,实则她也没来过,她上半年不爱出门,下半年出门时也走不到这里。董墨回了北京后,她与福顺大街也断了干系。

  她猜测如今小厮站到外头来,里头必然是又住了人了。便有一阵心惊,因问彩衣:“清雨园什么时候住了人进去?”

  彩衣哪里晓得,倒是抬轿的轿夫笑道:“济南来了位巡抚住在这里,好不威风!前日进城不知多少当官的去迎,围了一条街呢!”

  “巡抚姓什么呢?”

  “不晓得,太太说笑,咱们这些人哪里晓得这种大人的名姓?”

  恐怕不能姓董,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情。他那年因为与她的丑事被急调回京,哪里又能派他来?

  梦迢丢下帘子,在密闭黯淡的小匣子里联想着董墨在京的日子。不知他怎么样呢,据他从前说起,他同家里的关系有些疏远,在家不知有没有可靠的人与他说话。

  可他定亲了啊,也该成亲了吧。新婚的夫妻,从陌生到熟络,又到如胶似漆,不知会历经怎样琐碎故事,那些细节里想必是滴着蜜的。

  她的心里却滴起苦水来,滴答滴答要将她五脏淹了。她忽然道:“停一停!我下来走两步。”

  彩衣在外头劝,“不要走了吧,路上化雪呢,一地的黑水,脏了太太的鞋。”

  “不妨碍,我要走。”

  雪天路滑,轿夫们巴不得,忙不赢将她放下。梦迢打帘子走出来,前头就是清雨园的大门,她不知怀着怎样的心绪,非要亲自经过这里,要脚踏实地,咔哧咔哧踩着细软的雪,犹如从她冰冻的人生里,路窥一片春天。

  不料走到门下,那两扇髹黑的大门嘎吱拉开,背对着走出个人,正向后头吩咐,“书望倘或过来,就说我到府衙去了,请他略坐一坐。”

  梦迢身一凛,仿佛被人施了咒法,一动不动地站在石蹬底下。董墨回身过来便一眼望见她,冰天雪地刹那将两个人的思觉都冻住了,一时皆忘了该作何反应。

  还是后头那班轿夫嚷起来问:“太太还坐轿么?”

  梦迢扭头一望,街上熙熙攘攘,花红柳绿的人影接踵而至,从她身边碾过去,映着节庆的欢喜。她心里有些倏然悲喜交集,那感觉来得太迅猛,袭击得她措手不及,浑浑噩噩站不稳似的晃动两下。

  轿子停到身后来了,她再回望门上,不是幻觉,董墨果然在那里站着,目空四海,眼色暗黠。

  梦迢当下一慌,忙不迭转身往轿里钻!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在他面前,她是个犯奸作乱的恶毒淫.妇!她慌着要将自己躲藏起来。

  作者有话说:

  他追,她逃,她插翅难逃~

  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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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盼几番(三)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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