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琴心动(二)38

  董墨在世家子弟中虽不受重,到底也是名门公子,向来只有人候他,哪得他候人。先前候了也就罢了,此刻听她如是说,倒像心里没半分过不去,还嫌他唐突似的。

  心下便有些不快,微微攒在额间,半讽,“你贵人事忙,理当通报。”

  “不敢当,四处混口饭吃嚜,还不是为还你的钱?再不腿脚勤快些,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清你的账。大概是欠你银子的缘故,叫你那双眼一瞧,总有些心虚。”

  梦迢还了一嘴,隐隐挂起唇角相讥。

  水榭外头换了出戏,正吹着苏笛开场,悠扬地扯出个大月亮,照着一池皱水,秋风清爽,夜绵绵地荡开,人的心也难自抑地铺开几分柔软。

  不觉吃了几杯酒,董墨那些怀疑逐渐将梦迢装点得神秘魅人。他心不由己地放下些许戒备,想朝她靠近。

  愈是如此,话反而提到明面上来打趣,“你心虚什么,我又不曾催你的款。莫非是心里藏着点别的什么奸邪?”

  这人越把话挑明,心里的芥蒂倒越小了,梦迢摸准了他这一点,倒不怕。奈何彩衣未经几事,有些慌张,忙搁下碗要替梦迢辩白,却给斜春捉住了腕子,冲她暗暗笑着摇头。

  彩衣只得复捧起碗,看梦迢如何应对。梦迢慢条条掰了一块月团饼送进嘴里,歪着两眼大大方方地睇住董墨,“我没说你心内藏奸,你反说起我来?”

  说到此节,董墨斜睨着眼问询,她微撅着嘴巧吊眉梢一笑,呷了一口清甜的荷花酒,“你这样犯好心,又是借银子给我,又是怜我孤苦,邀我们姊妹到你府上过节,简直弃了男女之嫌,有些发善过来了头。我倒也想问问你,你是想图谋我些什么呢?”

  “你有什么可给我图谋?一点美色?”董墨擎起盅触在嘴皮上,迟迟不饮,睇着她剪动眼皮,扇动嘲讽,“你恐怕还不至于美到叫我神魂颠倒的地步。”

  他顿了顿,抿了口酒,轻飘飘地搁下盅,手指绕着盅口打转,轻飘飘的语气,“我自小没什么朋友,兄弟姊妹也不亲近,孤身一人到了济南,既撞见你,也是无父无母之人,便起了点恻隐之心。你信么?”

  男女之间,梦迢惯来只信色慾惑人。可此刻望着他凌厉的侧脸弧线,像海上的一个浪头,在月光下浩荡孤寂。她忽然有些相信,一男一女,也可以不为色不为慾,单为刹那交汇的一点心有灵犀,而抛却了怀疑里的抗拒。

  这感觉太陌生,就连她与孟玉,由相识到成婚,过了近三年,即使她动了心,也谨慎地抵抗着她自己的感情。

  她口里说:“我信。”心里也的确这样想。可在更冰更冰的理智里,她顽强抵抗着任何温暖的光和热。

  所以她的“信”,也是矛盾不实的。

  她低着脸,神情如水温柔,仿佛有一点真实的灵魂从她眼波里闪过。董墨想伸出手去,将那一缕从未谋面的魂魄揪出来。又踟蹰着,警惕着,以放肆伪装着,“随口一句话你也信?我要真图谋你什么,你能奈我何?”

  梦迢那一缕魂也转瞬即逝了,开始坐也坐不正,一只胳膊肘撑在案上,手绕肩头,擎着个小小玉斝,两腮微红,双目含酲,有些酒醉意态。恰是这一点醉意,平添媚冶,与素日的清丽别有风韵。

  那亭子里原来唱的是《浣纱记》①,正到西施演舞,旦上:

  “落花无主乱纷纷,切莫恨残春,佳人自古多薄命,笑已往姻亲休问,半路今来别馆,不知终身何处朱门。”

  梦迢星眼迷蒙地转向风窗,亭子里点着好些灯笼,那旦角袅袅登亭,旋落灯花,西施将要色.迷吴王了。梦迢抖着肩无声地笑两下,一下把自己抖得清醒,调转目光,有些佻达地看董墨,“你是吴王么?”

  谈锋转得太急,董墨一时没应得来,刹那发蒙,“什么?”

  梦迢立时变幻回那清丽俏皮模样,将玉斝摇在指端,两个眼珠子傻兮兮地跟着打转,含含混混地发笑,“你不是吴王,我也不是西施……”

  说到此节,胳膊肘一歪,一头栽到臂弯里,睇上眼笑个不住。董墨没听清,取下她指间的盅,“酒量这样差,还不知收敛。”

  “高兴嚜……”梦迢在案底下轻轻踢了他一脚,目光不定地游着,笑得满是傻气,“既不图色,又不是可怜我,那你到底为什么对我犯好心?你说呀。”

  董墨满是无奈,只好糊弄她,“不是说过了?你长得有几分像我娘。”

  不想梦迢发起“酒疯”,噌地端坐起来拉扯斜春,“斜春,你是章平母亲指来伺候他的,你说,我长得像不像他母亲?”

  斜春半截袖口掣在她手里,望望董墨,又望望她,笑着摇头,“我看相貌倒不像,只是偶时言行上,有那么点意思。”

  梦迢笑得欢天喜地,手舞足蹈,醉意愈发浓,又是一种憨态可爱,格外惑人。董墨恐她摔下凳去,预备搀她一把,手伸出去,还没触碰,又收回袖中。

  她叽叽喳喳的笑闹声同窗外的戏腔纠葛交缠成一张密网,像要网罗什么。董墨心里忽然生出些无所遁形的慌张,拔座起来,将个杌凳撞得咯吱响一声,“我备车派人送你归家去歇息,你吃醉了。玉莲,归家看顾好你姐姐。”

  彩衣尚且蒙头蒙脑,忙应声起来。不一时灯笼车马齐备,董墨派了两个懂事的丫头并斜春男人亲自送姊妹俩归到小蝉花巷。

  丫头们悉心照料片刻,才辞了去,彩衣端来一盅茶在床前伺候,将她瞄了又瞄,“太太,现下可爽利些了?”

  谁知梦迢一起身,何来半点醉意?她接了茶呷了一口,将屋子细细环顾一圈。

  这是正屋,掉了漆的案椅摆的整整齐齐,架子床里透着隐隐香。梦迢摸一摸简单的炕罩,仰头睃一眼鹅黄纱帐,“你在这屋里熏的什么香?”

  彩衣楞了一楞,将她瞄了又瞄,“您方才是装醉呀?”

  “你几时见我真醉过?”梦迢澹然摆手,□□上一股兰花香熏得皱了眉,躲到窗前换气,“大节下的,非要将我绊在他府上,我不装醉如何好脱身?”

  彩衣恍然一乐,须臾又犯了糊涂,跟到身前来,“您与董墨席上说的那些话,绕来绕去的,把人都绕昏了头。事情到底能不能成呀?”

  “急什么?”梦迢呷一口茶,遥望月亮笑了下,有些棋逢对手的畅意,“你瞧他,行动上看似不避男女之嫌,可与我却并没一点言行上的不规矩。靠一点色相是惑不住他的。不要急,得慢慢来。”

  彩衣这头正云里雾里摸不清头脑,梦迢又问:“你熏的兰香?”

  “没有呀。”彩衣把屋子环眼一圈,“您不在这里睡,我素日睡东厢,在这屋里熏什么香?”她把鼻子皱着嗅一嗅,“还真是有股子兰香。”

  梦迢惯常不熏香料,瞥眼又见墙根底下那长条案上,供着一只瘦陶罐子,像是插花用的。她袅袅过去,伸手抚了抚,简直是粗制滥造的土窑货,里头却零落着两片苦干的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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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明梁辰鱼《浣纱记》

  作者有话说:

  董墨:你不是西施,你是梦迢,翻遍我心里的历史,你是最美。

  梦迢:情话张口就来啊。

  董墨:还有别的可以一招即来,要不试试?

  孟玉:简直不把我孟某人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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