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琴心动(六)51

  恰逢董墨衙门归家,捞了几个字便懒洋洋地搭腔,“打算什么?”

  “唷,回来了。”

  斜春丢下东西踅出罩屏去迎。董墨摘下乌纱给她,倚在罩屏上,瞧见梦迢坐在上头,纤腰半搦,手上折着金线绣的红汗巾子,没有回头,只露着小半张脸,在满室晴光里长着细嫩的绒毛。

  她果然没骗他,济南的冬天比起京城,半点不冷。她像桃树上结的果子,而他一点无端端的快乐,像不知何时从地缝子里冒出来的苔藓,绿茸茸的,日叠日地往外冒一点,拔也拔不净。

  梦迢没能等到他走过来,只好扭脸去看他,“章平,你从哪里回来的?”

  他把两臂展开,把身上鲜红的补服展示给她瞧,无声地调侃她明知故问。梦迢自觉难堪,撇撇嘴,又转回去折手帕。

  不一时董墨往卧房里换了衣裳出来,里头是湛蓝直身,外头套着鸦青黑襟的氅衣,戴着儒巾,坐到窗户底下的梳背椅上,照常问她吃过饭没有。

  梦迢点着下颏,老远地睐他一眼,发现他散淡的目光剥掉了警惕与怀疑。她知道他并没有找到她任何是或非的证据,他只不过自己说服了自己来相信她。

  原本该高兴的,可梦迢却高兴不起来,她情愿他时刻对她保持着谨慎。她把那些精致的锦盒揭开,请他瞧,“你来看看,这样子送礼成不成?”

  董墨搁下茶盅过来看一眼,玩笑道:“是个意思就好,孟大人不见得是为几张帕子嫁姨妹。”

  “县尊大人呢,不先给他瞧瞧么?”

  “他瞧了,必定不肯收,到那日一并带去就是了。”董墨执意问她:“你吃过饭没有?”

  好像吃饭是天大的事情,梦迢不免郑重地端起腰,认真点头。董墨捻了捻手上的巾子,丢下回窗户底下的椅上坐,斜春要招呼丫头摆饭,他摆手拦住了,“不在家吃,你装些点心,我们往趵突泉去逛逛。”

  梦迢知道这“我们”里有她,榻上慢行过来,“去那里做什么?”

  “泺水之源嘛,济南来一趟,总要去瞧瞧。”

  不一时备了车马,带上两个小厮两个丫头,一并彩衣,向西yihua南而去。梦迢心内鹘突,只恐他另请了旁的大人,或是见过她的,岂不是露了底?

  谁知到了地方,并无旁人,连寥寥游人也叫小厮驱出观澜亭,只这一行在亭内煎茶观景。取的泉眼里的水,煎来甘甜清润,梦迢细细吃茶,心里琢磨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好好的家里不呆,大老远跑到这里来。

  琢磨半晌,董墨也拿眼看她半晌,倏然没奈何地笑了笑,“你一出门,怎的周身不自在?埋着头吃茶的样子,像只脑袋藏在翅膀里的野鸭子。”

  惹得梦迢拿茶叶丢他,他在桌儿对面一让,笑着弹弹衣裳,“你看这里怎么样?”

  其实梦迢在济南多年,还不曾来过此地,未出嫁前不好出门,出嫁后端着府台太太的虚架子,更不便出门。济南风光,一向只闻盛名,不见真章。

  此刻环顾亭外,翠林叠嶂,泉水汹汹,水汽氤氲,暖融融的一片太阳,照得人毛孔舒展。

  董墨见她自得,嗓音便沉得有些温柔,“我见你时常都提着谨慎,因此要带你出来,听听空山鸟语,泉水琤琮,心里就松快了。”

  梦迢心里却想,恐怕是个陷阱,他要叫她松下心,好出其不意地攻击她!拆下她身上披的皮。

  她略不自在地笑笑,“你哪只眼见我不自在?不提旁的,就说在你这么位位高权重的大人跟前,我何时拘束过?要换一般人,早把头磕破了,或是那奉承话,早把牙也说掉了!我可怕你一点不曾?我这叫不卑不亢,不屈不挠。”

  说完这一筐,董墨沉默了,笑眼歪睇她,将她看得心里毛毛的,“你看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对,也不对。”董墨轻敛眉宇,自添了茶,在蒸腾而上的烟雾里,低着澄明的眼睛,“可我却觉得,你的随意过分刻意,你每句脱口而出的话,都在心里盘桓了许久,你每个不经意的眼神,都是精心雕琢过的……”

  梦迢一颗心在轰鸣的泉水里咚咚乱跳,她慌不择路地把眼睛往膝上藏,然后手上,手上闲散地挽了个兰指,从容地拈去裙上黏的枯叶。好显得她问心无愧。

  他还在说,从没在一个喘息间说那么多话,“我讲这些,并不是要指责你什么,也不是想追究你心怀什么不轨。”他顿了顿,胳膊伸过来,替梦迢也续了茶,“我想你自在一些。”

  梦迢低垂的警惕的目光被茶烟熏得有些松动,到处都是烟,笼着她,藏着她,她刚有一丝要拨开迷雾的冲动,就听见他说:“银莲,你用不着在我面前装样子。”

  陡地一个急峰,梦迢那一丝冲动戛然而止。她在心里的松开了挑障眼纱的手,安安稳稳地坐回幕后,一阵后怕。她险些忘了,她是“张银莲”,在他面前,连虚伪的梦迢都不是。

  她端起茶盅噙在嘴边,遮住她锋利上翘的唇角,“瞧你说的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弯弯拐拐的,把人都绕糊涂了。我不明白。”

  “你真不明白?”董墨挑动眉峰。

  梦迢摇头撇嘴,“真不明白。”

  但梦迢有一点猜得不错,董墨的确是个“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的人。他一旦决定搁置那些怀疑贴近她,一并就连她此刻的不坦诚也宽宥了,“那算了。不说这些,且瞧瞧这泺水之源,爆流之眼。”

  他拔座起来,在亭子的风窗前看景,背影遮住天光,肩上那一块雾蒙蒙的冬天更有些怅怏。梦迢隐隐自责,端着点心碟子绕到他身边,外头扇着假作天真的眼,“你在家就没吃饭,快吃些点心。”

  董墨拣了块香茶桂花饼,掰了一半递给她,见她捧着碟子没手接,踟蹰一瞬,一径塞进她嘴里。旋即又像有些不屑于亲密,忙做不在乎地把眼转正瞧三个泉眼。

  那泉眼似乎被封锁得久了,一时揭开,哗哗地涌的狠狠汹汹。梦迢衔着半块饼琢磨他,他也仿佛是被封锁多年才得解禁的灵魂。纵然她为使他挣脱镣铐,百般周旋引诱,可归根到底,还是他自己使力多一些。

  她再不能像从前征服一个男人的色心而名正言顺地得意,反倒有些愧疚,“章平,你待亲近的人,一向这样好么?”

  董墨瞥她一眼,不肯承认,“我亲近的人?寥寥无几。”后又怕伤着她,补了句:“不过我倒是从未如此体贴过女人。”

  梦迢撇撇嘴,“怎么,你跟女人有仇不成?”

  他知道她有些顾左右而言他,大约是害羞的缘故。他便顺着她的话搭腔,“仇倒是没有,只是我觉得……女人的心思太复杂,要说什么话不直说,弯弯绕绕遮遮掩掩的叫别人猜。官场上也多是这样的人,我在官场周旋已经够疲累的了,又自寻烦恼去琢磨个女人的心思做什么?”

  “那你方才那番话,不是在琢磨我又是在做什么?”

  董墨两手将窄窄的窗台攥一攥,望着烟缭的远山笑了笑,没说话。

  梦迢心道:你还是琢磨别的女人的好。越想,越恨不能跪地求他:别待我好、别待我好!起码,别松懈了防心!

  可终究是怪他也怪不着,也不忍心责备自己,一腔无名幽恨,被她和着桂花饼嚼入腹中。那饼渣接连往衣襟里掉,梦迢忙躬腰低头,董墨也忙将手伸到她下巴底下接着。

  她嘴上的污秽落了他满手,从此,梦迢就有些不敢抬头看他了。

  亭内与彩衣嬉笑的小丫头这时才抽空往这头望,忙赶来接梦迢手里的碟子,慌得不知怎么好,抽了帕子弹她身上的饼屑,“哎呀,姑娘这一身,都是我该死!”

  这丫头倒不是怕挨董墨责备,只是出门前听见斜春悄声叮嘱,“银莲姑娘保不齐就是咱们日后的太太,可留着心伺候,别只顾傻玩!”

  要是真成了太太,嫌她们不仔细,往后秋后算账如何了得?因此只恨不得就地磕几个响头。

  梦迢倒笑了,“不妨碍的呀,抖一抖就好了。”

  只等丫头端着碟子退下去了,她挨到董墨身边,抑低了声,“嗳,你家底下的人对我好客气。你们家的家教真是好,不见人那起嫌贫爱富的势利眼。”

  董墨回首将小丫头瞟一眼,神神秘秘地一笑,“可见你的眼神也有不好的时候,他们简直最势力不过了。”

  “咦,这从哪里说起?”梦迢稀里糊涂地将胳膊撑在窗台,撅着嘴思想。

  她哪里敢想这些人是把她看作未来太太的缘故。一向骗人坑财,从未诓过人的婚姻,他们也从不肯给她坑骗了婚姻,即便嘴里头爱得感天动地,要切切实实说到婚姻嫁娶,干系就大了。

  她的美貌有价,她是十分清楚的。

  唯有一个孟玉,也不是因为爱才来娶她。因此她想不透,只看董墨那副悠哉懒散的神态,更有些迷糊了。她撞一撞他的臂膀,“你说给我听嚜,为什么?”

  “你这样聪明,自己琢磨。”

  “我琢磨不清嚜,你告诉我嘛。”梦迢复撞他一下,他索性抿唇默笑。梦迢恼了,挂住脸,恨眼仰睇,“你讲不讲?”

  “自家想。”董墨淡淡瞥她一眼,仍把端正的面色交付泉水。窗底下,却悄么声息将手臂空悬在她窄窄的腰间,空攥着袖,离她微凉的皮肤就几寸远。

  作者有话说:

  孟玉: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董章平:把这本经给我,我来念。

  柳朝如:不介意的话,我也可以。(放心,柳朝如不喜欢梦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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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琴心动(六)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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