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多病骨(七)95

  正巧梦迢吩咐着管家出来,迎面瞧见她,循着她的眼将那些髹红箱笼看一眼,走到她面前去和蔼地笑,“你的好事也要近了,还急着来瞧梅卿的好事?羡慕她?没什么好羡慕的,过些日子就轮到你了。”

  玉莲忙福身请安,胀得满面通红。落后踟蹰一瞬,凑到梦迢眼皮底下,堆着殷切的笑脸,“我没有父母,姐姐又是个软脾气,一切全靠太太费心张罗。只盼着太太怜惜,多心疼心疼我。”

  这日太阳分外刺眼,梦迢举着一柄海棠绢扇遮在额上,“你倒比你姐姐能说会道,你姐姐一味的怕我,也不知她怕我什么,我难道还不够和善的?倒是你,比她会出头,性子比她强。”

  她站在门前的石蹬上,比玉莲高出一个头,看玉莲时,总是斜睨着眼,唇角冷峭地勾着。

  因此玉莲听她这话,也拿不准是褒是贬,心里怙惙,脸上陪笑,“我们姊妹没了父母,俗话说长姐如母,我一生原本都凭着姐姐。如今姐姐既跟了老爷,别说姐姐,就连我,也就全仰仗老爷太太了。”

  梦迢慢洋洋地笑一声,“我既然答应老爷揽了你的事,就不能亏待了你。你虽不是我的妹妹,也是从我家里出去,就不为你,也要顾着家门的体面。回去安生等着吧,等我忙过了梅卿的事,把嫁妆单子拟定了给你们瞧。”

  言讫,她将额上的扇翩然掣下来,在空中划了条漫不经心的弧线,腰肢懒懒地搦动着,往路上去了。

  不日梅卿成婚,府里闹起来,一干招待的宴厅席面皆设在东园那头,满济南差不多的人都来了一趟,照例是老太太与梦迢款待女眷,孟玉在前头招呼男客。

  一时丝竹管弦,锣鼓笙乐无所不有。兰堂光暖困金钗,梅卿梳妆好了独在屋里坐等,隔着窗户,那些热闹仿佛天外之音,昨日还是席中人,今番全不与她相干了。

  她只静候着崭新的日子,穷是穷些,可看柳朝如的品行,那日子就算不是金樽玉盏,也是绿盖舞风,恬静和美的。

  偏这时听见个男人声音,像个金锤砸在梦上,将好好个憧憬砸出条裂缝。梅卿赶到外间一瞧,可不就是章弥,怎么跑到新娘子屋里来?梅卿将引他进来的个小丫头狠狠剜了一眼!

  章弥却笑,“不要怪她,是我叫她引着来的,问过你姐夫了,你这里没外人,不妨事。”

  梅卿心里虽不高兴,可奈何他送她不少陪嫁东西,也就勉强应酬,吩咐丫头,“瀹盅茶来。”

  章弥摆摆手,坐也不坐,只等丫头出去,他围着梅卿打量她那身锦绣繁荣的大红通袖袍,啧啧称赞,“很是有些新娘子的模样嘛,别说,这一身打扮比往常,又有些滋味。”

  梅卿瞥了眼他那双淌着涎液的眼睛,往边上让了半步。他察觉,剪起两条胳膊吭哧吭哧笑,“你瞧你瞧,丫头,我不过是来送一送你,你瞧你这样子,恨不得立刻就跳出我的眼皮外。怕什么?我不是白来地……”

  说话乐呵呵地掏了张二百两的宝钞提溜在她眼前,“前头给你那些,只怕你家老太太昧了你的去,这个你悄悄拿着,就是嫁了人,咱们也终归算一家人,我还能不想着你?往后在夫家受了气,也尽可来找我,我这把老骨头虽没什么天大的本事,银子还有两个,总不会亏待了老相好。”

  这箧话讲得极为轻浮,梅卿隔着悬空的宝钞看他的眼,里头也含着些色.眯.眯的轻蔑。

  可她纵然千般厌恨这些人,与银子却是没仇的。她抬手抽了宝钞,奉上个笑脸,“谢您老的好意。”

  章弥拈着须笑了声,目光更有些飘飘荡荡的霪意,像条细细的蛇,往梅卿密封的圆襟口钻了一会。

  钻不进去,他便抬脚走了,“往后遇到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

  梅卿心里只骂他是做梦!她立志要做个踏实良妇,如今心愿已尽,仿佛脱胎换骨,从前的龌龊,是半点也不想再去瓜葛!

  但一个人想完完全全摒弃从前,是不大可能的,她厌嫌且不耐烦的眼色在拜别父母这一章程上,终于也有了丝柔软的松动。

  上首坐着老太太与孟玉,梦迢不便与柳朝如打照面,送妹子出阁的差使自然落到了孟玉身上。他在上头不痛不痒地坐着,说了两句场面话。梅卿也不冷不淡地应着,全无一点不舍。

  然而当目光落到老太太身上,心里却不知怎的,倏然有些悲伤。她不是她生的,也切实是被她利用一场,可检算世间,她的确只有这两个不亲不疏的亲人。要说不恨是假的,可这恨里,似乎总萦绊着一缕难琢磨的爱。

  今日这爱浮上来,令她看老太太,又带着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仿佛她是由泥坑里跳出去了,回头再看那些与她曾同涉一段风雨之人,那些人淋得落汤鸡似的,裙上拖着泥泞,她站在屋檐底下,充满一份不能再同悲同哀的同情。

  她往前一步,身上佩环叮当,去握了握老太太裙上的手,“娘,女儿去了。”

  老太太不知哪里来的不自在,手上像陡然间落了滴滚烫的水,连心也被烫紧了几番。她笑着把眼别开,对着旁人笑,“这丫头……”

  声音已有两分咽梗,她唯恐给人听出来,忙把手抽了出去。可又像舍不得似的,没敢挪开,掩着袖,握了握梅卿的手,“快去吧。”

  柳朝如也跟着上前拜了拜,把她眼梢一点泪光暗窥了窥,领着梅卿去了。

  这厢上了花轿,几经颠簸,片刻就将梅卿心里那点离情别绪颠散。她竖着耳朵听,只听见几串零散的炮仗响,后起的喜锣欢鼓也不如想象中喧嚣,细细辨别,连市井里的议论声也似乎并不怎样沸腾。

  撩开帘缝瞧一眼,队伍一眼就望到了头,哪里比当年孟玉迎娶梦迢的阵仗。她心里很有些失落,稍刻又宽慰自己,自然比不得,当年孟玉迎梦迢,不过是迎她进一个金银污秽同筑的窝。

  而她是不一样的,她是摆脱那些混沌不堪,朝个干净世界里爬去。干净世界嘛,自然冷清些。

  花轿抬到柳家小院门前,倒热闹,一班人围来瞧新娘子,梅卿隔着盖头感受那些好奇艳羡的目光,心里重又提起两分得意满足。

  柳朝如将她送进屋里,便出来陪客。满院里最体面风光的客人自然是董墨,此刻却清清静静地坐在那里。满院□□品的小官不认得他,见他态度冷淡,眉目疏离,也懒得来招呼,他也乐得自在。

  柳朝如将他拉到廊下,避着人与他敬酒,“知道你不爱应酬,贺也贺过了,你的心意我知道,你先回去吧,过两日我再设宴独请你。”

  董墨将院内鼎沸人群睃一眼,敛了敛眼色里的不耐烦,笑着,“你的大喜之日,我怎好先行离席?”

  “收起这些客套话吧,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套车来的?小厮呢?”

  “走来的,仍旧走回去。”董墨作揖告辞,走出去两步,倏地折返回来,“迎亲拜别父母,必然是见过孟府台了?”

  柳朝如以为他是问公事,笑道:“不是刚出了一批盐?就坐等着收银子了,面上自然带着喜气。一贯的稳势,与我说了几句,转来转去都是些场面话,既不深也不浅,规规整整的一副连襟态度。”

  董墨淡淡颔首,在踟蹰中沉默了一会,眼皮不经意地轻掀,“他那位‘济南第一美貌’的夫人呢?果然是第一美貌?”

  “没见到。听说为了打发小姐出阁,一连忙了许多日,累倒了,休养着。”

  恰逢几个进士过来,玩笑着拉扯柳朝如,“快快快新郎官,只顾躲在这里做什么?!快,大家拉他席上去,灌他的酒!”

  在这样的日子,连柳朝如也得“入俗”地装出满面喜气,廊头灯笼,窗上红花,哪个不是满面欢喜?唯独董墨萧瑟地一转身,一径让出门去。

  走到街上来,才发觉檀色的道袍上还粘带着几片炮仗碎屑,衣袂、肩头、袖口,七零八落的。他弹一弹,在袖上拈起一片,步子走得沉重缓慢。

  他忽然感到手心里沉甸甸的,落眼一看,哪里是什么碎纸红屑,分明是他的心碎了一块在那里,沾血带肉的,给他托着,补是补不回腔子里去了,丢也没处丢,只得这么难堪地托着。

  渐渐日薄崦嵫,涌动的长街乍起一阵风,簌簌清香雨,满城烟絮乱。

  作者有话说:

  梦迢:美人计的精髓在于,明明露了许多马脚,但对方会主动替你遮掩上。

  董墨:不见得你多高明,是我肯自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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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多病骨(七)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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