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多病骨(八)99

  “病了?”梦迢乍敛眉宇,仿佛董墨生病是件多稀罕的事。她忙理了理衣裙,又对镜照了照,一径出去,“我这里往清雨园去,你先回小蝉花巷去吧。”

  彩衣答应着,跟着她的脚步,渐渐碎步小跑起来。到门上,正好管家出门办事,现成的马车套在那里。梦迢径直钻进去,连孟玉下衙归家在门上喊她也没听见。

  孟玉立在门上,将彩衣招到跟前来问:“太太什么事那样急?”

  支吾了好一阵,彩衣才捏着裙边道:“平哥哥病了。”

  “平哥哥?”孟玉拧着眉想了想,才想起董墨字章平。

  他朝右面那道路上望了一会,恰巧天边云翳渐拢,由四面八方围困着一轮金乌。太阳顷刻从金灿灿的黄变得陈旧,像一个梦里的阳光。

  他摆摆袖,转身进了门去,刚走到银莲房内,身后倏然暴雨。

  银莲屋里糊的银红的茜纱,下雨便不大透光。他一身灰败地进来,地上拖着一抹黯淡的影,像是拴着他的镣铐,沉重地伴着他落到榻上。

  银莲要掌灯,他却止住,“别点灯。”

  那声音格外低垂,吓了银莲一跳。她搁下银釭迎到榻上,借着窗户上一点泛红的光看他,发现他眼里笼云罩雾的,也似酝酿着一场暴雨。

  屋外的雨点子稍刻噼噼啪啪地砸下来,他眼里却没有雨下。只是呆坐了一会,抬起脸睇银莲,“吃过午饭了?”

  银莲回神点头,“不知道你要过来吃,我同玉莲吃过了。你没往太太屋里吃去么?我叫丫头摆饭你吃吧。”

  他又呆了会,摆摆袖,“我也不大有胃口,我睡会。”

  银莲一壁回看他两眼,一壁往橱柜里取他的衣裳。捧出来,他却就着那身补服躺倒在铺上去了,向里侧着身,靴子也没脱。银莲蹲在床尾替他脱,他也没个反应,她歪着身去看,又见他是睁着眼的。

  她便与他细细碎碎地说话:“玉莲的嫁妆,听见说太太要替她筹备?太太好心,又舍得,必然替她打算得周祥。可我想,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该知礼懂事。你去与太太说一声,用不着怎样费心,我这里有些银子,我给她陪去就是了,不用费这府里的钱。”

  孟玉仍旧侧睡枕上,沉沉地笑了声,“她是你亲妹妹,多给她些你不高兴?”

  “不是不高兴……”银莲斟酌片刻,起身坐在床上,“不该是我们的,我也不敢多拿。我一早就讲过的,我进府里来,并不为你的钱,只为跟着你。”

  不想孟玉忽然翻身起来,一双阴沉的笑眼歪着照她,“跟着我?跟着我上刀山下火海,你怕不怕?”

  银莲想也没想就摇头,“不怕。”

  雨点狠狠敲窗,一颗一颗豆大的决心势如破竹的砸下来,较之世间的其他事来说,是渺小的,又极有力量的决心。

  孟玉第一个念头是不屑的,觉得她傻,真是不及梦迢半点聪慧。而后紧跟来的念头觉得是她的谩辞哗说,一个小女子哪来这样的胆子?他轻蔑地歪着一边唇角笑了笑,看着她一言不发。

  银莲给他瞧得不高兴,一把将腰扭过去,赌气道:“你等着瞧,我会证实给你看的。”

  孟玉的神色有些松动,心里有些酸楚。他复倒下去,盯着丁香色的帐顶。那清丽又冷艳的颜色,不能不使他想到梦迢的脸。

  这些话要问梦迢,她一定是取笑他忽然犯了傻气。可有时候,他正是希望他们都能傻一点。

  隔了会,银莲也踩了绣鞋伏倒在他胸口,细着声地问:“你不高兴了啊?”

  他脱口便道:“不是为你。”

  她也脱口接,“我晓得。”默了默,她将脸在他心口蹭一蹭,“老太太说闲着也是闲着,请了个师傅教我弹琵琶。我新学了支曲子,弹给你听好不好?”

  孟玉不禁抻起脑袋睨她一眼,只看到她满头蓬松的乌发柔婉的纠缠着,上头簪了两朵简单的珍珠花钿。他又将头倒回去,笑了笑,眼角凝出一点泪星。

  檐外暴雨如注,仿佛重重珠帘,掩映着狼藉人间。

  连街上亦淹了好些水,一脚踩上去像蹚河似的,人早惊得惶惶四散了。马车驶到福顺大街,离清雨园还有小段路,梦迢仔细着,怕清雨园的小厮瞧出是孟家的马车,在这里就要下来走。

  小厮忙劝,“这样大的雨,太太哪里能走?就在车内等一会吧,等雨小些再下来走也成呀!”

  雨声哗啦啦的,说话都是扯着嗓子喊。梦迢打着帘子要往下跳,见他拦在底下,也扯着嗓子喊:“怕什么?淋不死我!”

  小厮执意不肯让,拦住这边,她便打那头跳下去。小厮忙打车内取出把伞来递给她,“太太好歹拿着伞!”

  梦迢胡乱接过撑在头上,提着裙往前头跑。这样大的雨伞哪里扛得住?反倒碍事。跑出去几步业已淋湿了全身,她索性扔了伞,两手捉住裙跑,步子奔得大大的,露出裙底下裤子来,竟是一点妍丽举止皆不顾了。

  或许雨势太大,把她脑子里别的都冲没了,她只想到董墨好端端怎么会病起来?认得这一年,从未听见他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又想起从前听孟玉说起的一些秘闻,有的当官的,在官场上得罪了人,不明不白的就死了。董墨担着都察院的差使,不知暗里得罪了多少人。

  这一想,愈发卖力地朝前跑。跑到门上,连看门的小厮也吓了一跳,盯着看了会才将她认出来,忙打了伞送她往园中去。

  董墨虽然觉得有些头晕脑胀,可又觉得一个男子汉卧在床上不好,便长久地坐在书案后头。披着鸦青的薄法氅,里头穿着苍绿的直身。卷着书,偶尔看进去几个字,思绪又不由自主地飘散到别的地方。

  大约是生病的缘故,思绪很涣散,七零八落的想起许多事,连十来岁时候的一桩小事也想起来。

  那时候中秋,阖家在厅上吃饭,他给他爹上香,这一耽误,到厅上业已席散,底下仆妇在收碗碟,戏台子上在拆屏解帷。庭中只剩个惨白的月亮,将他与整个家族割裂开来。

  他独行独坐还独卧,半生才和梦迢遇见。她是叫梦迢吧?他也不敢确定。

  倏然几声轰雷电光落在董墨身侧,扭头一看,大敞的窗外晃过人影,拖泥带水地由洞门那头往场院中奔来。顷刻奔到廊庑底下,听见急促的跺脚声。

  在罩屏内斜望,梦迢像哪片湖底走出来的水鬼,衣裳裙上皆在滴雨,乌髻冲得散乱,贴在脸上成股成股地淌水,半点美貌也不见了,就是初遇时她被人打耳光也不见得有这样狼狈。

  那绣鞋里一跺便往外冒水,她干脆踩了鞋,穿着湿漉漉的罗袜踩进来,两面顾盼,“章平,章平?你在屋里么?斜春,斜春、怎么不见人?”

  梦迢正要往小书房这头来,她猜依董墨的性子,生病了也不肯睡在床上的,他嘴硬,骨头硬,犯了心软也要寻个冷硬的借口。

  果然迎头在罩屏内撞见董墨。他披着氅衣,发髻束得有些松散,脸上比常往更白了几分,眼睛暗沉沉地压着。

  梦迢觉得他骤然憔悴了许多,疑心他是受了好大的毒害,忙去拉他的胳膊,“你怎么在这里站着呢?斜春呢?也不管你?”

  她拉他拉不动,又见他格外反常,发起急来,把着他两条胳膊仰面到处窥他,“你哪里不好?斜春使人去告诉我你病了,是病了还是给什么人害了呀?你嘴上都没颜色了!”

  董墨垂着眼定定地睇住她,心里有些发狠发恨。没人敢这么骗他,审了多少犯官,再硬的骨头也得在他手上说实话。他一时想扼住她纤细的脖子!掐断令他混乱难堪的一切。

  他久不说话,白得泛青的脸使梦迢益发心急,竟然吊着他两个胳膊跳起来,“章平,你不要吓我!”

  这样说着,眼里忽然有泪成行地滚出来,混着脸上的雨水黏着缭乱的碎发,简直分不清哪行是水哪行是泪哪行是鼻涕。

  董墨抬起的手终归是没圈到她脖子上,倒是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他在她头顶阖上眼,只好对昭然若揭的真相视而不见。

  作者有话说:

全本小说尽在乐读小说网!乐读小说网

第38章 多病骨(八)99

-/-

上一章 下一章

更多好书

折娶弱腰完结+番外大结局章节

正文卷

折娶弱腰完结+番外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