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170

  费烈眼眸垂了垂,伸出箸去,好一会,才道:“年底前我回了云城一趟,岚山剿匪时恰好不在江州。”

  “这么巧?”

  费烈抬起头来,眸光泠泠,唇边噙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对,就是这么巧。”

  长风乍起,水榭边的深潭上波光粼粼,田田莲叶微微拂动,似有人执了那莲叶的竿子轻摇慢曳。

  江令筹是武人,有武人的警觉,费烈亦是。只是四野除了回廊上立着几个传菜的仆婢,并无旁人。

  费烈轻轻一笑:“江大人今日叫某来,只是为了问问往事?”午正时分,盛烈日晖洒在亭前,苍白炽热,带着些许危险的气息。“今早出门前不知怎的,心里莫名有些忐忑,遂让人去大营看了一圈,江大人猜怎么着?”

  江令筹目光落在他眼下的疤痕上,薄唇紧抿:“怎么了?”

  费烈不再看他,伸箸出去,自夹了一片芦笋:“江大人虽是文官,但幼时亦是长在军营,营中若是有什么异动,寻常人恐怕看不出来,但江大人不会,是吗?”

  “那是自然。”

  “那么……行军司马在我眼皮子底下私调人马,江大人觉得,我该看不出吗?”

  江令筹双眸一眯:“所以,费大人想做什么,或者说,已经做了什么?”

  “江大人猜猜看。”

  **

  江州节度使大营中,行军司马单行简来向节度使铁东来汇报,未说几句,忽闻远处空中发出一声尖锐长啸,单、铁二人冲出门外,在檐下极目望去。青/天白/日之下,只见一簇并不惹眼的火光在空中炸开,转瞬即归于无形。

  寻常人不会在意,但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这是军中的传信方式。

  单行简微微眯了眯眼。

  “单、单司马,这是怎么了?”铁东来下意识佝起身子,一张凶悍阔面,半脸胡髭,竟露出一副怯懦之态来。

  单行简一手按住他肩膀,也不回应他,反朝着院外一声高喝:“来人!”

  话落,一行着甲兵士执刀冲入院中。当先一人一身银甲,甲下却露出一抹石榴裙的鲜亮,正是罗氏,她身侧紧跟着杜扶风和其他麾下士兵。

  “你、你怎么来了……”

  “狗贼,我要杀了你为我夫君报仇!”罗氏话未落,手中长/枪已直直向铁东来面上刺来,铁东来骇了一跳,下意识往地上滚去,却被单行简一把揪住。铁东来躲避不及,任由他钳住身子,急地直蹬手蹬腿:“单司马,单司马!”

  单行简毫不理会他的吱哇乱叫,就手一丢,将他丢到了罗氏跟前。罗氏长/枪一挽,直指他胸口。

  “夫人,夫人饶命!”

  “谁是你夫人!”下一瞬,也不跟他罗唣,枪/尖一挺,伴着一片血花,稳稳刺入他胸口。铁东来连一声惊呼都来得及发出,就毙命当场。

  “这样的人,也配用铁哥的脸。”罗氏眼睛都未眨一下,蹲到他身前,伸手一探,自他脸上揭下一片人皮来。

  下一瞬,却忽闻一声厉喝:“你这贼妇,胆敢谋害铁将军!来人啊,给我将贼妇和这一干人等擒了!”

  罗氏始料未及,一脸愕然:“单行简你……”

  **

  不知过了多久,薛穹悠悠醒转,伸手下意识往前探了探。杨枝听见动静转过身:“你醒了,对不起……”

  薛穹淡淡一笑:“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囚你一次,你这么做,至多只算是扯平了……其实连扯平了亦不算,还是我对不起你多。”

  “薛大哥——”杨枝蹲到他身前,垂下眼眸。

  室内昏暗,但依然能依稀看出薛穹面颊的苍白,不久前的咄咄相逼荡然无存,此刻只余一身她熟悉的温润儒气。

  “能给我倒一杯水来吗?”薛穹支撑着起身,轻道。

  “好。”杨枝应声,立刻执壶给他倒了杯水,递到他跟前。他伸出手去接杯子,五指伸到一半,却停了下来,虚空抓了一抓。杨枝一愣,下意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薛穹微微笑了笑:“我没瞎,只是眼神没原来好了。”又往前探了探,方握住杯身。

  “……方才挨了那么一下,脑后可能有点受了刺激,过一会便好了。”他温声道,自身前的布囊中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就水服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杨枝望着他,问。忽想起他自幼眼神极好,画出的鸟雀每一根羽毛都纤毫毕现,哪怕是夜晚,又怎会错认卫脩?

  薛穹沉默了片刻,方轻叹道:“许多年了。”瞥她一眼,见她目光不退,垂下眼:“燃秋山大火,我去寻你,也是当时太过毛手毛脚,一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来,磕着了脑袋……之后行医,亦是因此。自那以后看了不少大夫,不知不觉便久病成医了。”

  杨枝心中浮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正要说什么,却见他淡淡一笑:“无妨的事,这些年渐渐好了,也没什么影响。对了,现下几时了?”

  “未时。”杨枝道:“铁夫人已带人去了军营,此刻那假铁东来只怕已经伏诛。”

  “是吗?”薛穹唇边扯出一点笑,大抵因为才醒,那笑有一丝雾里探花的味道,无端透出几分讥嘲与苦意。须臾,他支撑着椅面起身,典典衣袖:“你有没有想过,那假铁东来要在军中立足,要令人信服,得有一个能够坐实他身份的人,而这个人,最好与真的铁东来越亲近越好,这样才不会惹人怀疑——这样一个人,很显然……”他似乎不忍一般,抬目看向杨枝:“不可能是费烈,你觉得呢?”

  杨枝默然。

  “阿敏,其实这局中不止铁谢二人,入了这局的,都是棋子。”良久,薛穹看着她,轻轻一叹:“你不愿我涉足其中,我也不愿你如此。”

  杨枝抬起眼来:“你怎知我们皆是棋子,而不是执棋人?”

  薛穹轻轻一笑:“你可知江行策此番为何来南安?”

  杨枝眉头微微皱起,须臾:“是为了银子?”秾烟金钗中的那页账本至今仍徘徊在她心头。

  而对于江家而言,那一点银钱,不过是九牛一毛。

  薛穹蓦然看她一眼,眸中流出嘉许之色,点了点头:“真正的铁东来虽不敛财,却是江家银钱辗转的重要护佑。江家人觉察到南安形势有变,才派了江行策过来。江家权势滔天,如今还在银钱上这般小心,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想过。以江家现下的地位,拼命敛财,若非天生贪婪,那所图便再明显不过了。

  杨枝想起当日桑湖边那算命老头的一句话:“大人如此,不过是为他人作嫁。”

  薛穹见她眸光微敛,亦垂下眼:“自古父死子继,是纲常,亦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李擎越当年诛幼帝自立,便是废了这规矩。纪纲一废,何事不生?[1]他李擎越可以有‘彼可取而代之’[2]之心,旁人为何不行?李擎越还算强腕,他一死,那个废弱太子继位,天下纷争四起,是早晚的事。江家手握重兵,岂会甘心只做个局外人?”

  杨枝知道他并非虚言,默了默,良久方问:“所以今日的局不单为了江州节度使的位子,还是冲着江行策来的?”

  “不止如此。”

  “我们想杀江行策,自便杀了。纵使他武艺高强,沆瀣门也并非没有能与他相敌之人。你想想,我们为何大费周章做这么个局?”

  “……是为了名正言顺。”杨枝略一思忖:“你们想借费烈的人杀了江令筹!费烈是梁州节度使霍慎为的人。江行策一死,江范势会大怒,届时必会借此对付霍慎为,你们趁机而入,便可拿下梁州。到时江梁二州已在囊中,江卫二氏仍斗如水火,你们要想吞并整个南方,不是难事。”

  薛穹定定望向她,眼中微露讶色。他幼时便知道她明敏聪慧,有些独特见解。这些年过去,她的聪慧非但一点未减,还尤添了几分洞察世事的犀利与沉稳。

  良久,他笑一笑:“还有什么,再想想。”

  杨枝从善如流,果然开始细思——柳轶尘曾说过断案如绣工,以蛛丝为针,马迹为线,穿梭往复。高明的绣工一穿一引间便可见真章。薛穹未反对,说明大方向是对的。抛开已然成型的大局,剩下的每一点细节都显得更为重要。

  细节……她还漏掉了什么?

  细小的窗格子中透入微弱的光,照在她认真思索的眉眼上,让薛穹一时想起了她幼时歪头作诗的样子。她虽聪颖,于诗文上却并不擅长,每回父亲让他们作诗,她都是这般歪头苦想着,最后将笔尾咬的不成样子,也未作出个所以然来。

  临了还是拽着她的衣袖左一声“薛哥哥”右一声“薛哥哥”地求她,软软糯糯,清亮眼眸中透出委屈,里面却藏着十分拙劣的狡黠。

  薛穹是信奉“业精于勤荒于嬉”的,每回都想狠下心来磨磨她的性子,然而一见了她那眼神,再多的决心都化为乌有,最后不得不叹气提笔为她捉刀。

  如果没有后来那些事,那样的日子会继续下去吧……到了她及笄的日子,他便跟父亲说求娶她,父亲心中从来没有嫡庶之别,定会答应的。

  现而今,她已然成了他的妻子。他会为她作诗、作画,陪她逛遍京城,去山林里捉鸟雀、在漓江上泛舟。若是她不喜欢京城,他就不做官,还做个赤脚大夫,带着她游山玩水,去江南,去她母亲的故乡,寻一处她喜欢的地方,住上一年半载,等她腻了,再寻下一个地方……

  若是李擎越不曾篡位,若是没有延乐之乱……他二人的轨迹大抵会全然两样吧。

  他望着杨枝,心中的恨与遗憾如藤蔓般疯长——他恨李擎越,不关家国,亦不关他念过的那些圣贤书,只是私恨,那种命运被生生扭转而无能为力的切齿的私恨。

  窗格子上的日光不动声色地移转,只斯须的工夫,杨枝忽然抬起头来,眼底灼灼:“是圣旨……你们还想对付柳轶尘。”

  薛穹未置可否,目光落在她脸上,似要捕捉到她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她咬了咬唇,沉沉道:“圣旨在江行策身上,江行策一死,自然就到了你们手中。柳敬常将圣旨胡乱给人已是大罪,到时候,只要费烈的人攀咬,说是奉柳敬常之命,诛杀的江行策,柳敬常就百口莫辩。而且,就算能辩,他也未必会辩,因为你们手中还握着……”

  “……我的母亲。”

  她眼底泛起寒光,在半眀半晦的室内看来,令人有些心惊。

  薛穹与她对峙了片刻,轻轻一哂:“你就那么相信,他会为了你连命都不顾?”

  作者有话说:

  [1]纪纲一废,何事不生——苏轼《上神宗皇帝书》

  [2]彼可取而代之——《史记·项羽本纪》

  费烈是上一卷韦蝉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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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1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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