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一百八十五·回首知君几多恨233

  裴师的亲传弟子性格随和,住下没几日便与温镜熟络起来,手中银针每日晨昏来给他扎一扎,好转没好转的吧,总归是尽心尽力,温镜遂弃了大名——左右也没记住——只称一声神医。

  这日温镜在小院二楼摆一壶紫笋邀神医手谈。

  其实没什么悬念,仙医谷弟子精通君子六艺,此外琴棋书画也各有涉猎,而温镜你叫他下五子棋还能支棱几下子,叫他下围棋就实在是实心竹子吹火,一窍不通。两人就这么一个心不在焉胡乱下,一个老实巴交疑心这是什么棋谱。半晌,老实的这位终于意识到,温二公子这是在拿他寻开心。

  “二公子,”神医无奈摇头,笑一笑,“和棋罢。”

  温镜也不纠缠,撂一把玲珑的白色棋子在案上,抬手斟一杯茶。他瞥对面的人一眼,又瞥一眼窗外的满院西风,又斟第二杯。神医端起茶盏搁鼻尖一过:“好茶,正宗的顾渚紫笋,二公子客气。”温镜微笑:“神医是懂茶之人。”此时他嘴里这神医二字忽然少了些尊敬,多了些旁的味道,显得怪亲昵的。

  谁知神医没接茬,耿直道:“紫笋乃生茶,生茶性寒,以二公子的脉象来说不宜多饮,秋季还罢了,入冬以后可实在该束之高阁才好。”

  温镜深吸一口气,不解风情呢朋友。

  他非是撩骚,而是早察觉到院子里一道窥视的目光,无端一口气闷在胸口:多少年了,怎么还是藏头藏尾到底是什么毛病?温镜最讨厌李沽雪这样,有话要说就说,想要见面就见,没事儿蹲别人家院子树上是几个意思?烦都烦死了,温镜便想要借着面前这位撒撒气,因便锲而不舍作势叹道:“实在戒不了又当如何?”

  神医皱一皱眉,略思忖片刻眉目又舒展开,自腰间解下一枚素帛制的佩囊:“若实在挂念这一口茶乳味道,可添些椒实、甜姜等性温之物,或可中合寒气。”

  温镜托着下巴,接过佩囊。要说仙医谷,果然仙风道骨,随身的佩囊不事雕饰,青绿的底子只草草绣了两截干巴巴的竹竿。

  半点也无信物该有的绮艳味道。

  况且姜茶花椒茶什么的温镜也实在敬谢不敏,便遗憾地递还回去,道:“罢了,可惜今日这壶紫笋。”

  轩窗外头是一座庭院,比不得长安的华贵,也比不得扬州的精巧,只有几块菱石并一株红豆树聊作装饰,这时节秋风飒飒,落叶成塚,倒别有一番风光。华叶半落,却露出枝头上一串串一嘟嘟的红色荚果,每粒约有手指节长。

  这里的红豆不像南国的红豆,西北的红豆并没有娇羞地藏在叶下,江头月底,怯怯地、欲说还休地探出一星半点的殷红。西北的红豆树高大,粗犷,生出的果儿个头也大,明晃晃、大剌剌地挂在枝头,即便是相思,仿佛也要诉他个顶天立地直上云干,不惊天地不回还。

  温镜瞧着树上一处无风自动的满枝红豆,嘴角一挑又添一句:“不过能得神医一句称赞,倒也不算可惜。”

  咻地一声。轩窗原本大敞,两扇窗子却不知怎的突然开合几下,像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劲风惊动,连窗内案边对坐的两人鬓发都连带着动了一动。案上棋盘旁多出一物,一枚叶,一枚微泛着黄、已经有些干枯的红豆树叶,浅浅嵌入桌案一个边儿,上头金钩银划三个大字——李沽雪。

  瞧温镜没动,神医便将叶笺从案上抽出来,捏在指间一捻赞道:“好功夫,这叶子轻若无物却能入木三分,且这上头名字乃剑刃所划,叶子不过寸许之地,却能雕得这般精细且风骨俱存,二公子,您这是有雅客登门。”

  温镜不置可否,又往窗外红豆树上递一眼,从桌案旁抽出一只箧子,道:“这几日探病的朋友太多,大约是没空一一得见,烦神医替我将名帖收起来。”

  只见那箧子里五花八门的都是些拜帖,什么颜色什么笺纸的都有,将一只书箧居然填了个半满。神医却手里擎着那枚叶笺没动,只凝神看着。戏已唱完温镜懒得再扮,只寡淡一问:“怎了?”

  神医抬起眼温文一笑:“这笺子却古怪,说它是拜帖,却无门派师承,一般只有两种人名帖上不写这些。其一是有名,不必多写旁的,江湖上也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名字;其二是无名,门派也无名,再往上写到祖师爷也无人知晓。可是我瞧这位,”他翻手递给温镜,“虽没听过,却总觉着不该是无名之辈。”

  都递过来了温镜只好接在手中,却没说话,神医便自笑道:“或许只是名字有趣,我只听说过沽酒,从未听说沽雪。”

  案上棋局是四六不着的残局,壶中清茗是半凉不热的残茶,谈论的人…温镜意兴阑珊,只微微颔首。神医虽然不很知情识趣,但仙医谷弟子礼仪姿容上功夫下得很足,寻常作客之道谙熟于心,也知今日来主人房中已耽搁太久,便更衣请辞。

  人出去半晌,温镜还独坐在窗前,手里拈着叶笺。又一阵西风吹过,他终于向窗外道:“或许与名气无关,办的都是些大事,至于师承来历我等江湖草野更不配——”

  他这话才说一半儿,一道人影便突地从院中的红豆树上一跃而下,劲腰一拧翻进窗来。

  李沽雪其实很急,方才那仙医谷的分明话里有话,什么其二是无名,门派也无名,八成是知道他无名殿的出身。

  偏偏眼前这位无知无觉。

  李沽雪不愿坐旁人坐过的地方,只坐在窗棂上一只腿支起,慢慢看住案边的人:“阿月,以后别说这样的话好吗?咸阳近日不比长安松泛半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据实以告。”

  温镜没答,他只觉得荒谬,这人是脑子有什么毛病。要说从前那段儿还记挂着,可…当年干干脆脆一刀两断的是他,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也是他。可若说这人就是没心肝,他温镜从没入过人家的眼,那又干什么做得旧情难舍的样子,三番五次要帮忙。

  眼见温镜脸色不对,李沽雪补充道:“你只说不许喊偕月,却没说不许喊别的。”

  …行。温镜实在心烦,这两日他将自己困在此地,访客一个接一个地他本来就烦得很,又来这一套。不过,温镜心思一转,有些事确实可以问问李沽雪。他忽然问:“云皇后是云碧薇什么人?”

  李沽雪一愣,不过还是道:“论亲缘大约是姑母。”

  温镜若有所思:“亲的?”

  李沽雪肯定道:“亲的。”

  温镜心想,云皇后是云碧薇的亲姑妈,那么郦王爷就是云碧薇的亲表弟,那么…此番这位碧薇仙子是来替表弟找新辅都的晦气?他又问:“仙医谷又是哪边的?”

  …李沽雪心里一阵郁卒非常,不知道哪边的你就往家里领??还净说些…说些涉风月的话。他无言半晌才道:“哪边都不是,裴谷主若想保自家一个不沾凡尘的安宁,就哪边都不会是。”

  这倒跟温镜预想的一致——无论仙医谷个别弟子有何动作,仙医谷明面儿上一定不会掺和党争。否则仙医谷在邓州边界离长安又不远,先天的一座理想兵寨,要是裴谷主脑子想不开瞎站队,那任谁都要怀疑他的仙医谷不是在看病而是在屯兵,就是豢养私募的匪寇,再易守难攻也迟早叫朝廷给填平。

  也正因如此,温镜才敢放仙医谷的人进门,一是为他作证,他真的有病;二就是水至清则无鱼,谁也不见的,他在江湖上还怎么做人。

  谁知又听李沽雪接着道:“仙医谷弟子有各地收来的弃婴孤幼,也有各家各派打着身子骨欠硬朗的旗号塞进去的子弟。裴师这位关门弟子是第二类,干脆舍弃凡尘跟师父的姓,自小在谷中清修。”

  温镜似有所感:“那他生身父母家里姓什么?”

  李沽雪定定看着他:“姓楚。”

  姓楚,温镜一顿。好啊,姓楚好啊,当今最得宠的贵妃就姓楚,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可见姓楚果真是极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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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姊妹弟兄皆列土,…《长恨歌》白居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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