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161
年关难过, 年年过。
从前,郁家是体会不到年关难过的。
迎来送往之际,许多不能明面上办成的事情, 便办成了。
那时候郁家父子都意气风发, 年关时节, 正是郁府府库充实的好机会。但是今年, 郁府也成年关难过的一份子。
旧历年新年到来前一月,郁泓同次子郁齐山最后一次外出,去了有十来日后回了牛家村, 安安心心缱绻在妾室的温柔乡里, 等着准备过新年了。
芦花查看账簿,这最后一季, 薛长亭交上来的营收账簿显示, 郁家产业的营收比之上季度一下子少了七成,算算约莫有两万两银子,暗想该是被公公挪用去走公关了。
但是剩下的三成收入薛长亭也没有缴库。
“他写了封信来, 信上解释说银子留在铺子里当流动资金了。要不要去问问郁齐山?他一个掌柜, 没有权力截留郁家的银子擅作主张,肯定是郁齐山指使的。”
这薛长亭精乖,银子不缴库, 他人也不来郁家报账了,不知道是不是怕大房和她上门找他问话,他嫌应付起来麻烦,干脆就避而不见。
而且你看他, 对郁家了若指掌, 信都是指名道姓给郁家大少奶奶的, 晓得芦花现在在代冯慧茹管家了。
“家里的现银越用越少, 也没多少存银了,坐吃山空啊。过几天冬衣一到,尾款是一大笔开支,要支出去两千两呢。人家也要过年,不好在年前赊帐啊。”
芦花将事情告诉郁齐书,郁齐书只说“知道了”,就没再说什么。芦花递给他看薛长亭的信,他也没瞄一眼,枯坐在院子里沉默不语。
自那天见过郁泓后,郁齐书对操控轮椅也失去了兴趣,再度拿起了拐杖。
院里用长案围成个回字,他扶着案几,拄着手杖天天练习走路。每每吃饭的时候,他的右手抖得连筷子都拿不稳,芦花再度开始给他喂饭吃。
冬天了,衣服都是夹棉,洗了不容易干。
他天天摔,身上经常弄脏,却没那么多干爽衣服给他更换。反正待在自己院里不出门,没人看见会笑话,后头就没换得那么勤了。
看此时他身上那一身水蓝色交领道袍还粘着昨天的泥尘。
天气不好,阴雨连绵,院子里地砖未干透,袍子上新泥盖旧泥。特别是今日,他好像在污泥里滚过一般,衣服脏得不能看,这身袍子该换得了。
芦花心里想着这些,看郁齐书听了她那话后不言不语,看他的意思,是不要去问郁齐山的意思吧。
没给家里赚钱的人,底气不足,哪里有资格去质问人家为什么不把钱上交。
上层建筑是建立在经济基础之上的,这道理在哪里都适用。
抄家圣旨是伴着郁齐书的小弟弟出生一起来的。
冯慧茹自凌晨开始发作,折腾了一个白天没能生出来。虽然已经生过两个孩子,可她是高龄孕妇,这个孩子与上一个之间又相隔了十多年了,身体哪里还熟悉如何生孩子?这次生产折腾她去了半条命还没生出来,人精疲力竭,呼气如抽丝。
芦花紧握着郁齐书的手在房门外守着,两个人都没说话,心里千言万语。
房内,十里八乡的产婆都请了来,有经验的,有土方的,有技术的,芦花和郁齐书是病急乱投医,凡有人说出个名字的接生婆,都叫人去请了来。足有七八人围着冯慧茹齐齐发声喊,让她使力。
再多的接生婆来,也不能代替冯慧茹生孩子。
到下午酉时,天色越来越暗,希望越发渺茫。
周保临时赶去自县城里请来的大夫都到了郁家,屋里都还无动静,听里面说肚里的孩子尚未露头。大夫们守在院里,严阵以待。
芦花很想问,是不是该做决定了?赶紧保住大人吧。
孩子这么久没消息,闷也闷坏了……
她第一次经历这种鬼门关前的生死时刻,握着郁齐书的手板心里,早就被冷汗濡湿了一遍又一遍。
芦花的心咚咚地跳,她明白有些话最好是外人说出口来。
至亲之人说出来,授人以柄,一辈子被戳脊梁骨。所以,她想代郁齐书把话说出来,然后他顺势再做决定。那么,将来即便有人说闲话,他受到的指责也会减轻几成。
郁齐书好像看得懂她的心思,每次芦花要张口了,他都冲她轻轻摇头。
难道要一尸两命么?
芦花看着他,心里问。
郁齐书回避着她的视线。
这期间郁泓只来看过一次,但见郁齐书守在房外,脸色很冷,在冯慧茹的房门外待了一刻便走了,连句鼓励安慰的话也未对屋里面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冯慧茹说。
芦花懂事,郁泓一走,她赶紧掀开帘子进去对床上的婆婆道:“公公来看您了,娘,他在门外守了您好一会儿呢!”
迷离的冯慧茹好似回光返照,缓缓睁开眼睛。
几个婆子急忙争取机会,用力握住她的手忙不迭道:“使劲儿,夫人您再使把劲儿!孩子很快就出来了,第一眼就能见到他爹爹!”
冯慧茹自然看不到郁泓的。
张妈在她耳旁轻轻说:“女人生孩子污秽得很,男人不能进产房的。”
芦花也适时善意地撒谎道:“是呢,我们拦着爹不让他进来。娘,你要加油啊!”
到得傍晚时分,郁府外面忽的响起一阵惊天地动的马蹄声,屋里屋外的女人们听到,心惊胆战,纷纷惶惶转头四顾询问怎么了,是要打仗了吗?
冯慧茹本已痛得昏死过去,迷迷糊糊中感觉到房屋地板震动。
跟着就听到耳旁有人说要打仗了,骤然心头狂跳,紧跟着身子一缩!
便觉下身一团温热的东西倏忽就滑了下来,产婆们发出惊喜地欢呼:“出来了出来了,谢天谢地!”
片刻后,便是一道婴儿呱呱的哭叫声。
这嘹亮的婴孩儿啼哭声里,看门的老苍头哆嗦的骇叫,一路跌跌撞撞传来:“老爷,接,接圣旨!”
京城铁骑,二十多骑,皇帝的御前带刀侍卫,来得阵仗很大,纵马驰骋闯入郁府,多给郁泓这曾经的一品大员面子啊。
郁府所有的家产,除了牛家村这处祖宅,其余的,包括京中置办下来的大屋、田庄、别墅、各地商铺,露在外面的,没露在外面的,全给皇帝一锅端了出来,尽皆抄没入了国库。
郁泓起身去接圣旨的时候,只觉天旋地转,呕出一口鲜血后仰面栽倒在地上。
府中本有几位为冯慧茹请来的大夫,是为了产妇以防万一,一个个看了郁泓后,都摇头说无药可救。
郁府上下顿时陷入一团混乱,如丧考妣。
芦花推着郁齐书去探视郁泓的身体。
郁泓躺在床上人事不省。
芦花看公公的症状,口鼻歪斜,以至于脸都变了形。
细细看,他鼻子里还有未干的血迹,那嘴角更是像婴孩儿一样不住往外流着涎水。原先精明的一双利眼,看人总带三分冷意三分蔑视,叫人紧张不安,此时浑浊而毫无焦距,直愣愣地望着帐顶。嘴巴微张,露出来半截舌头,像卷不起来,舌尖打直,微微抖着,努力半晌,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喉咙里发出一连串嗬嗬的没有意识的声音。
很明显,他这是突发脑溢血,中风了。
中风在现代都治不好,何况古代。
李小莲坐在床边,一边哭,一边抓着手绢胡乱把郁泓嘴角边的口水抹了把。可是抹了口水又流下来,连抹几次都抹不干净,便干脆不管了。她端起碗喂他吃汤药,勺子进了嘴,汤汤水水也自嘴角流出来,什么都没吞下去,比从前的郁齐书还不如。
李小莲喂了半碗,终于失去耐心,泄恨似的,将药碗刻意掼在芦花和郁齐书脚边,汤汁和瓷碗碎渣溅了两人一裤子。
芦花忙推着郁齐书出了屋。
听见身后,李小莲扑在郁泓胸口,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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