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6

  “合同我的确看不懂,但现在看不懂不代表我永远看不懂。杨老板,合同我先带回去了。”

  说完沈绒拿着文件夹

  站了起来,转身就要离开时,杨晟的话和她有些虚浮的脚步声几乎叠在了一块儿。

  “我不着急,你比我急。我等得了,你妈等不了。虽然在你眼里我是个粗人,不过也不屑趁人之危。小刘——你送她回去。”

  站在门外的司机小刘“哎”了一声,正要跟上沈绒,却听沈绒说:

  “不必了,我可以自己走。”

  杨晟连着声说了三个“好”,小刘便留了下来,看着沈绒消失在走廊尽头。

  “杨总。”小刘问,“就这么让她走了?”

  杨晟双腿往茶几上交叉一搭,剪开雪茄说:“狩猎最大的乐趣不是一击即中,而是欣赏猎物在掌心里徒劳挣扎的样子,懂吗?”

  他抽一口雪茄,眯起眼睛,“最迟十天,她就得再回来求我。”

  .

  沈绒一直忍着,忍到了杨晟会所的灯光都照不到的地方,再也撑不住,都不知道扶着的是个什么东西,弯腰在风雪里狂吐一场。

  一向自律的沈绒从不喝酒,所以不知道酒这玩意喝得越快酒劲儿返得越凶。

  从来没有体会过喝醉是什么滋味的她,抱着根栏杆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吐了个干净,这才摇摇欲坠地勉强将单薄的身子支棱回来。

  这么一动,身上的一层雪簌簌而落。

  沈绒在原地晃了几下,意识在头顶盘旋着怎么都捉不下来,口中呵出的冷雾模糊了视野。

  天地一色,幽寂冰冷。

  大半天,将掉到雪地里的合同刨了回来,用冻得通红的五指摸了摸,这会儿比眼睛好用的手指确定合同都在文件袋里装着,没有湿,沈绒安心了。

  她缓着步子往主路上走,努力抬首挺胸像个正常人。

  寒风吹过,空荡荡的脖子刀割一样疼,她才想起围巾落在姓杨的那儿了。

  身后有脚步声,沈绒立即回头。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是熟悉的那个人帮她把围巾拿回来了。

  沈绒是个很容易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一旦开始琢磨某场戏的细节,周围所有的人和事都很难进入到她的意识里,自然容易丢三落四。

  很多时候等她走出二里地,才发现随身物品不知道落在哪儿了。

  有些时候落下的是一条围巾、一双手套,有时候落下的可能是手机钱包。

  尽管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三百六十天都在丢东西,可之前但凡属于她的物件,从来都没有真的不见过。

  因为有盛明盏跟在身后帮她兜着。

  盛明盏总是会帮她记住她记不得的事。

  那些遗落的围巾手套手机钱包,都会在一个转身间出现在盛明盏的手里,在盛明盏的微笑中物归原主。

  盛明盏越是宠她,她就越肆无忌惮地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理所当然地粗枝大叶,反正万事有盛明盏。

  盛明盏……

  身后的脚步声更近了,风雪间她看清了那人的脸庞,是个陌生人。

  陌生人并没有为她停留,匆匆而过,更没有将她的围巾带回来。

  雪花飘飘荡荡落在她的睫毛上、发丝上,迷了她的眼。

  我已经没有盛明盏了。

  沈绒想,围巾丢了,盛明盏也丢了,不会再回来。

  二十八岁的沈绒独自裹紧羽绒服,强迫自己从记忆中逃离,顶着风雪独自前行。

  今晚,她一定得去医院陪妈妈。

  .

  N城肿瘤医院。

  盛明盏推开病房门看到沈黛的第一眼,险些没认出来。

  记忆里的沈黛是个精致优雅的女人。

  一起生活多年盛明盏都难得看到她素颜的样子,即便出门丢个垃圾都不容许自己有任何失态的地方。

  可此时躺在病床上的沈黛完全不同。

  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倒是长了很多盛明盏从未见过的斑。头发虽然被细致地打理过,依旧是显而易见的干枯。沈黛整个人皮包着骨,眼窝塌陷,说是一把已经僵硬的尸骨陈在这儿都不为过。

  盛明盏第一次知道,原来“死亡”是可以用肉眼看见的。

  “妈。”盛明盏坐到沈黛身边,握住她的手,轻声道,“对不起,我来迟了。”

  沈黛早就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每天能保持清醒的时间少之又少,而她本身也没有清醒的意愿——醒来就意味着要被看不到头的剧痛折磨。

  可是听到盛明盏的声音,沈黛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

  清了眼前人。

  是盛明盏,是她亲手养大的女儿。

  还是熟悉的那个人,却蒙上了一层说不清的异色。

  沈黛指尖颤了颤,勾住盛明盏的手,半晌,才聚起了一点儿说话的力气。

  “我死了之后……”

  沈黛用沙哑的声音说,

  “这世上疼爱小绒的人……只有你了。”

  即便处于弥留之际,沈黛依旧是沈黛,人气儿基本上散得差不多了,却没有行将就木的狼狈。气若游丝间,一开口还是那个将安真剧场经营得风风火火,整个长街无人不知的沈黛。

  沈黛这一动,被子掉下一角,盛明盏贴心地帮她将背角掖好,垂眸道:

  “您忘了吗,我和她分手两年了。”

  沈黛明白了,盛明盏的确变了。

  盛明盏骨子里一直藏着危险的侵略性,在沈家的那些年,她小心翼翼地将会伤人的锋利爪牙藏好,唯恐伤害了沈家母女。

  而今,她已经离开沈家,再也不用压抑。

  她变得更加从容、寡情,也更能掌控所有的场面,让人畏惧。

  “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沈黛情绪略有些激动,脑袋微微抬起。

  “恨我当年打你的那一巴掌,恨我那样对你?你如果恨,那就……打回来,我让你打回来!”

  眼镜片之后的那双狭长的眼睛读不出任何情绪,盛明盏将沈黛安抚回枕头上,对她淡笑,“您好好休息,养好身子我回头再来看您。”

  .

  沈绒打车到医院门口,一下车又难受地干呕了好一阵,才拧着眉撑墙往里走。

  身上的酒味太重,沈黛肯定会发现,沈绒看到有个自动贩卖机,打算喝点饮料将身上的酒味压下去再进病房,免得妈妈担心。

  沈绒走到自动贩卖机前的整个过程头都晕得厉害,视野模糊,差点一脑袋栽下去。

  想要点个热饮,手指在空中比划了半天却始终戳不到想要的那个按键。

  最后,身边有个人帮她按了一下,“咣当”一声,热饮掉落。

  沈绒没精力去看身边好心的路人,弯腰拿热饮,好不容易摸到了饮料,站起来时身子一晃,险些摔倒。

  幸好好心人拽了她一把,没让她当场拜个早年。

  “谢谢……”

  沈绒感觉脑袋和眼皮有千斤重,怎么都抬不起来。死撑着最后一口气保持清醒,别真跟醉鬼似的不体面。

  那个帮了她两回的好心人没接她的谢,一言不发直接走了。

  走时搅动了沈绒周身平静的气流,一阵熟悉的香水味让她心头一震。

  浓烈的薄荷味与焚香混合成攻击性极强的香味,如风般从沈绒的面庞上扫过。

  这是名为“孤女”的香水气味。

  是盛明盏最喜欢,也是唯一用过的香水。

  “孤女”无论是清冷的前调还是缱绻的木香尾调,都早已深入沈绒骨髓之中,出现在她青春期无数个辗转的夜里,由盛明盏亲自留在她身体每一处缝隙之中。

  香味席卷而过,将沈绒从醉意间震醒。

  粗暴地把她拼命压抑的回忆之门踹开,炸开无数记忆的碎片。

  沈绒陡然回首,只看见一个高挑女人的身影转到了走廊的拐角之后,很快离开视野。

  是她……是盛明盏?是她吗?

  不,不会,不是她。

  她不会回来的……

  不可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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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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