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30

  纪云镯离开后,每个月他都往邮局等信,到第三个月的时候,他拿到了第一封信。

  纪云镯的字不算丑,只是笔画颇似稚子,胖头胖脑的。字与字之间还不大整齐,不受框架拘束,跳脱得很,和他的人一样。

  “阿哥,我已经在学校安顿好了,平时吃住都在学校,宿舍一共住六个人,大小没我家院子大,但处处都不一样,特别平整,特别干净,整个屋子很亮堂,一开始我眼睛都适应不了。宿舍里除了一个本地人,有两个东北的、一个广东的,东北口音和我们很不一样,勉强能听明白吧。广东话我完全听不懂,要是你说不定还能懂几句。还有我和向北(就是罗阿姨的儿子)一个宿舍一个班,隔壁宿舍里还有一个是他堂哥,在学校读了一年了,比我们高一个年级,我应该叫师兄。虽说是亲戚,他们之间却不是太熟络,所以罗姨又特意捎上我来陪向北,她真的很关心他呢。”

  “生活费包含在学费里,学校食堂的饭还不错,每天有一两个荤菜(运气特别好的时候才有两个),三个素菜,就是蒸蛋加的水太多了,容易碎,吃起来口感不够绵密。阿哥,我走了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唉,可惜你是吃不到我的好手艺了,不过你走南闯北,一定有机会吃到很多不同风味的好东西,可别委屈自己。”

  此后基本上每个月杜若水都能收到纪云镯一封信,相隔千里,他通过这些白纸黑字也能隐约触及纪云镯和对方现今的生活,但了解得越多,越使他感到他和对方的距离正不断被拉远,那种距离不止是地理上的。纪云镯去到南京那样的大城市,见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他信里呈现出的世界一角精彩而新奇,很多名词是杜若水听都没听过、在报纸上也没看过的。

  “阿哥,学习和想象中一样让我头疼,国文还好,总能死记硬背嘛。现在推行一种全新的书面语,不像古代人写的语句那么难理解,学起来已经好多了。可我只能硬背下表面内容,深层含义难以透彻,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有话直说,非要说一半藏一半叫人猜?数学就更麻烦了,你知道,我算东西很慢的,从小看到算术就烦……”

  “要是换成阿哥来读书一定比我强,你喜欢看书,认识的字多。算术也难不倒你,以前你每次数钱一下就数好了。”

  “我不行,这脑袋,真笨。”

  ……

  “向北还是不爱说话,其实他人很好的,我和他在路上就熟起来了。他和他堂哥梁深应该不是不熟,而是合不来的两种性子吧。梁深很皮,时髦,爱玩,话很多,我和他也能合得来。在学校的第一个周末,他带一个师姐,姓周,城里的女孩子,白白净净的,陪我们一起逛南京城。”

  “这座城可真大啊!”

  “阿哥,我现在晓得什么是‘德先生’和‘赛先生’了,前者指的是民主,就是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军阀、人民自己当家做主的国家。后者指的是科学,南京城里遍地不都是这样的科学吗?”

  “轿车、电车、飞机、电梯、打火机、录音机……”

  “这些你是不是都比我先看到过?”

  ……

  “周师姐上周末邀请我去她们的文学社团,我对这些文学真没什么兴趣,我只喜欢孙悟空和《西游记》。不过向北还挺有兴趣的,我还是陪他一起去了……还好去了。虽然他们说的大部分话我听不明白,但他们好厉害啊!好多学生一个接一个到台上演讲、诗朗诵、书法表演……明明他们年纪和我差不多,怎么就比我懂得多了,真好。他们说的很多内容应该是当前社会上正在发生的事,和我们国家息息相关。我不太了解,也能感受到他们话语里的激情,唔……充满一种力量感,很感染人,好几次全场掌声雷动,还有人流下眼泪了呢。”

  “我清楚自己的斤两,没有参加文学社,向北报名了。”

  “不过师姐送了我几本书,看进去了还挺好看的,书目如下:郭沫若的《瓶》、宗白华的《流云》、庐隐的《丽石的日记》……”

  “我喜欢读诗,有韵律有节奏感,简短轻快,唱歌一样。”

  ……

  和纪云镯的来信比起来,杜若水去信的字数显得短欠寥寥,好在纪云镯并未介意,下回来信字数还是和上次一样多。多半以为杜若水就连写信也和平时一样话少,他自然无从知悉杜若水心里的苦闷。

  他实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生活数年来一成不变,不过赶尸、驱鬼、杀僵尸……常年辗转在湘西和西南一带的山林,如是生活有什么可说的?从前他是没钱没时间,饶是后来有闲有钱的时候对进城兴趣也不大,花花世界,熙攘不休,人太多了,太吵嚷,有什么可看的?如今看纪云镯信里提及,杜若水才试着走进城里,到各处找找纪云镯信里说的新奇玩意儿,还走进书店买了他说的几本书。

  在看书上有一点他和纪云镯很像,那就是他理解不了这些文字蕴藏的深层含义,从书本里他晓得人有七情六欲,其中写书人最爱写“爱情”,可爱情——是什么?

  他从前还看过《红楼梦》——从客栈老板马关山那儿买来的。却不明白贾宝玉为什么爱林黛玉?为什么他爱林黛玉还能和袭人试什么云雨情?为什么他和林黛玉老是吵架,又为什么总能迅速和好?

  好复杂。

  不懂。

  但他读郭沫若的《瓶》时,读到了一首诗,他想到了纪云镯。

  杜若水反复咀嚼这首诗几遍,似乎当真从中尝出了一丝幽微而美好的情感。

  “静静地,静静地,闭上我的眼睛,

  把她的模样儿慢慢地,慢慢地记省——

  她的发辫上有一个琥珀的别针,

  几颗璀璨的钻珠儿在那针上反映。

  她的额沿上蓄着有刘海几分,

  总爱俯视的眼睛不肯十分看人。

  她的脸色呀,是的,是白皙而丰润,

  可她那模样儿呀,我总记不分明。

  我们同立过放鹤亭畔的梅荫,

  我们又同饮过抱朴庐内的芳茗。

  宝叔山上的崖石过于嶙峋,

  我还牵持过她那凝脂的手颈。

  她披的是深蓝色的绒线披巾,

  有好几次被牵挂着不易进行,

  我还幻想过,是那些痴情的荒荆,

  扭着她,想和她常常亲近。

  啊,我怎么总把她记不分明!

  她那蜀锦的上衣,青罗的短裙,

  碧绿的绒线鞋儿上着耳根,

  这些都还在我如镜的脑中驰骋。

  我们也同望过宝叔塔上的白云,

  白云飞驰,好像是塔要倾陨,

  我还幻想过,在那宝叔山的山顶

  会添出她和我的一座比翼的新坟。

  啊,我怎么总把她记不分明!”

  杜若水还买了支钢笔,将这首诗以工整的楷字誊抄了一遍,写道:我喜欢这首诗。遂寄给纪云镯。

  “哎呀,阿哥,你去看了这本诗集!”

  “我亦喜欢这首,不知道为什么,读着读着会让我想到我们一起坐在月亮湖边,我给你带血粑鸭来,你吃得香喷喷的样子。”

  “阿哥,我想你了。”

  杜若水收到回信后,摩挲着最后一行字,不由微微一笑。

  如纪云镯会把这些年他们之间来往的纸人仔细收好,纪云镯的信他当然也会小心珍藏,放在院里的棺材中他怕被石青山发现,于是在月亮湖边的柏树上挖了一个树洞,把信藏在一个盒子里,再把盒子藏进树洞,最后还用一块石头把树洞堵上,以防受风吹日晒。

  不知这当中的信得攒到多少封,纪云镯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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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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