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四面敌129
沿途,宫巷悄寂,朱门深重。
魏玘跟随女官,来到含芝殿后的小花园内,默立于鲤池之前。
周遭的景致分外陌生。
儿时,他受乳娘抚养,极少承欢于生母膝下,难得与郑昭仪见面,也往往不在含芝殿内,故对此处并不熟悉。
唯有这方鲤池——几乎刻入他骨血,镌存十二年之久。
魏玘低颈,俯瞰粼粼池面,只觉眸光一晃。
往事历久弥新,立时扑面而来。
十岁时,他不通凫水,被人推进太液池里,若非女官发现及时,只怕已身亡命殒。郑昭仪闻讯赶来,将他带回含芝殿,就在这鲤池边,擦去他发间水迹。
随后,她掐住他脖颈,不顾他挣扎,以极慈悲的口吻问他,想不想活命。
自那日起,他就明白,在这吃人的笼里,血缘、恩宠、爱恨都不作数,唯有权力才是永恒。
此刻,魏玘喉头窒痛,莫名有些恍惚。
阿萝在时,他很少想起往事。而今她已离开,从前种种又重现眼前。
他太想她、太喜欢她了。
她纯净、柔澈,不染纤尘,是举世难得的明珠,受她分毫照耀,就能驱开阴翳、荡尽污浊。
可他终归失去了她。
正出神时,妇人声音倏然而至——
“二郎在想什么?”
魏玘回神,眸底黯淡骤散、又如沉水,旋身礼道:“在想母亲的教诲。”
他一顿,又道:“母亲今日见我,所为何事?”
郑昭仪笑道:“叙旧罢了。”
她怀抱狸奴,来到魏玘身侧,道:“二郎与三娘近来如何?”
——自是在问郑雁声。
魏玘垂首,道:“相处尚睦。”
“那便好。”郑昭仪点头道,“二郎聪慧,定当知晓,不论是三娘与我,乃至是郑氏族人,均是你亲人,会好生待你、助你。”
她抬腕,轻抚怀中猫儿,又道:“可还记得你博稽从舅?”
人名入耳,魏玘眸光微动。
他记忆力卓群,哪怕淮南郑氏枝繁叶茂,也对族人名讳一清二楚——这郑博稽,确实是郑氏族人之一,但身出旁支,更不曾与他有所往来。
可他并未点破,只顺道:“自然记得。”
郑昭仪嗯了一声,便莞尔道:“在你儿时,博稽受召入宫,来含芝殿探望,对你甚是喜欢,还容你骑在他肩头,载着你走上一阵,玩得不亦乐乎呢。”
“这些事,二郎不会忘吧?”
魏玘凝眸,不解她弦外之音,并未立刻作答。
郑昭仪见状,勾起红唇,扶稳鬓边珠钗,径自道:“你博稽从舅已近天命,身子不算好,只怕再过一阵,就要致仕回乡、颐性养寿。”
“我这做妹妹的,自然想他稳当,尤其是最后这几年,别出什么岔子。”
至此,她摆手,话锋一转,若无其事道:“行了,回吧。想你事务繁忙,阿母不耽搁你。”
魏玘眉峰微蹙,转瞬即散,应声称是。
正要退,却听那美艳、端方的妇人又开口道——
“你博稽从舅,眼下正任翼州太守。”
“待你抵达翼州、与他见上面了,便替阿母带个好吧。”
……
装好行囊后,阿萝坐稳马车,正式出发。
车轮滚滚,碾过官道悠长,拽出细而绵延的辙痕,一路驶向翼州。
阿萝往日所乘马车,无不出自肃王府,内里置有软榻、香炉等,陈设奢华非常,拉车的马匹也强健、稳当,能令人在途中安然小憩。
当下这辆马车,比从前简陋,时常颠簸,将她陡然震醒,连袖间小蛇也撞得晕晕乎乎。
阿萝并不恼。她只想,梦断了,也是好事。
这一路,她的梦太细碎,断断续续,如线般拉扯,几乎割破了她。
她常梦到从前——与父亲相伴的从前,独自受囚小院的从前,还有,和魏玘亲昵的从前。
除了从前,阿萝还梦到过辛朗。
在梦里,辛朗站在河对岸,与另一名男子并肩而立,遥遥地望她。男子的脸十分模糊,她却分明地看见,他负手凝她,藏起刀尖一点。
她知道,那人应是巫王,是她素未谋面的生父。
于是梦醒后,阿萝再度想起过往。
在肃王府里、莲花池边,她曾问过周文成,魏玘的兄长和母亲,分明是他的家人,为何要与他兵戎相向、置他于死地。
周文成并未回答,只说若她置身其中,定能参透一二。
时至今日,周王傅一语成谶。
对此,阿萝困惑,也茫然——从前的魏玘,是否也像她此时这般,身披荆棘、一路走来,才会生出冷硬的躯壳,将自己点滴包裹?
她没有答案,也不能寻找答案。
不论如何,他做了过分的事。她暂时无法原谅,也不应当原谅。
她不该再想。
阿萝本也没有时间去想。
前路漫长,她必须快速成长,要多些坚定、少些徘徊。
幸好,白日时,阿萝不会受梦境困扰。
多数时候,她都在与车夫攀谈,或是浏览沿途景色。
至于阿莱,为免惊扰马匹,便暂且在阿萝袖里容身,只在她下车时,才能冒出头来。
车夫名为王五,健朗、热情,曾去过翼州,熟悉沿途的驿站所在。
故而二人一路前行,顺畅无比,虽然车马速度并不算快,但能及时歇停、补充物资。
驿站之中,人多嘴杂,常可听言三语四。
阿萝在书里读过,如此地界,最适合打听消息,便特地留心,想了解翼州近况。
起先,才离上京时,驿站内的人们很少谈及翼州。待离翼州越近,相关音讯便渐渐多起来,不外乎是暴雨、洪水、商贸中断、贵人逃亡别处云云。
这些话,叫阿萝听来,实感并不强。因她虽知洪水凶险,却不曾亲眼目睹。
直至马车驶入翼州境内,她才终于有了明确的观感。
变化最显著的,是沿途的景致与行人。
初入翼州,风光尚且如常,目之所及处,还有农田、绿树等,仍能见农夫忙碌其中。可越靠近翼州城,风景就越发荒凉,人烟也逐渐稀少。
再往内去,临近城外不出十里,连驿站也没有了。
周边,农田成了一片水洼,屋舍也如被打碎,只冒出尖木与残柱。
远处,青山高耸,隐见城池一座,傍山而筑。
情景如此,车上二人均说不出话来。阿萝双唇紧合,王五也闭口不言。
期间,青蛇偶尔探头,欲寻阿萝一道玩耍,却见小主人黯然,只好无精打采、退回袖里——它不通灵智、不能言语,不知外部遭遇,似乎也算好事。
是以行程后半,只有沉默漫延。
……
抵达前一日,阿萝与王五被迫落脚野外。
依照王五计划,此处当有驿站,可供人暂作歇息、休息马匹。不料驿站受洪水损毁,只剩下断壁残垣,店家、伙计更是不见踪影。
马匹累了,不能强行赶路。除了在车里过上一宿,二人别无办法。
阿萝下车时,恰见残阳垂落、延展,如有金光铺陈。
王五拴马在旁,正取出干草,喂食马匹。
阿萝抬腕,遮去光华,微眯着眸子,向外走出一段路,打量周遭环境。
——没有可以采摘的药草。
赶路的这些时日,她总会趁着休息,采摘沿途草药,收入无且囊中,再容阿莱玩耍一二。但眼下,周围土地被水淹过,满是黄沙、泥淖,和死鱼、死虾。
阿萝咬唇,心里越发难过。
她从未来过翼州,却也知晓,若非洪涝,眼前景象定不会荒败如此。
此处本有驿站,而驿站之后是农田。如果未遭洪涝,她应能看见农夫结束劳作、与友人结伴回城,听见驿站热闹非凡、车马吆喝不止。
这里不该是这样。
可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在泥水四溢、了无生机的地里,她只感到无力与悲切。
不经意间,青蛇缠来。
阿莱仿佛有所感应,绕至她上臂,亲昵地蹭着她。
“别担心,我不要紧。”阿萝道。
她鼻腔发酸,声音轻细,倒像是她在安慰阿莱了。
“回马车吧。”她道。
青蛇嘶嘶吐信,似是应答她的话。
阿萝落腕,容伙伴钻回袖里,便折身,要往马车处去。
才提步,忽见人影细痩、忽而一闪,自旁侧土坡蹿出,硬生生拦在她面前——
“把、把你身上能吃的,还有药……”
“全都、全都交出来!”
作者有话说:
魏二妈咪初登场,不知道宝宝们对她印象如何。不出意外的话,女鹅和魏狗下章就重逢啦。文里关于洪灾后的描写,我查了一些资料,仍无法做到完全准确,请宝宝们不要考据哦。
昨天喝了冰饮料,疯狂闹肚子,宝宝们也要注意身体健康。还欠宝宝们一更,明天就周五了,这周我努力补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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