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问此间(三十八)538

  “不守妇道,就是该打!”

  新媳妇嚎啕大哭,语无伦次地给自己争辩,但婆婆抓起柴火棒,劈头盖脸地就往她头脸上砸去。

  居然还敢分辩?分辩就是顶撞,顶撞就是大罪!新媳妇,你不孝忤逆,是该死了!

  打烂你这张没遮拦的贱嘴,打烂你这张勾引老爷们儿的贱脸……婆婆边骂边打,为了不让她躲避这趟责罚,丈夫和公公一拥而上,合力按住了她的手脚。

  到了后半夜,响彻左邻右舍的惨叫和打骂声,终于停下了。

  新媳妇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差点这样死去。新妇过门没几天就暴毙,传出去实在不好听,婆婆勉强给灌了几天的汤药。

  或许还是年轻,恢复能力强,新媳妇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总算缓过来了。

  她躺了个把星期,村子里的流言也最终有了结果:原来是村口一个无赖泼皮,惯会在女人身上过嘴瘾的,传了几天的污言秽语,终于坐实了新媳妇的罪名。

  知道全家人错怪了妻子,丈夫先是沉默,后来又释怀了,媳妇嘛,跟骡子一样的,要疼更要训,要不然女人就会爬到男人头顶作福作威了;婆婆则更加得意洋洋,她早看新媳妇不顺眼,这下总算能给这个小蹄子立规矩,好好杀杀她的威风了。

  新媳妇一能下地,立刻便去田地里干活,农家是养不了闲人的。

  兴许是可怜她的遭遇,也有别人家的媳妇来跟她搭话,新媳妇脸上还肿着青一块、紫一块的瘀血,眼神木然,别人说什么,只敢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这么着,倒是顺眼多了,”好些妇人评价道,“看看,规矩还得立!”

  新媳妇过门一年,她正与村里另一个媳妇结伴去田垄上送饭,突然间,旁边冲出一群挥舞着木棍、扫帚的壮年男子,揪住另一个妇人,即刻便是一顿好打。

  妇人措手不及,饭菜滚了一地,她也滚在地上,被痛殴得嚎叫。新媳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大喊救人,赶紧有人把她拉到一边,好笑地制止她。

  “这是在拍喜呢!”那人笑道,“谁家的媳妇几年生不出孩子,她男人不高兴了,就得请人来拍喜,你别多事。”

  男人们下手愈重,一面拳打脚踢,一面吼叫:“生不生!生不生!”

  新媳妇吓得手脚冰凉,她觉得,那声音活像野兽的狂笑。其他人看出她的畏惧,便安慰道:“你别怕,赶明儿呀,你生个大胖小子,你男人会更疼你的!”

  新媳妇呆若木鸡,一声不吭,按照拍喜的惯例,只要女人的丈夫出来散些瓜子枣子,再说些道谢的话,拍喜的男人也就散了,可那些男人踢打的时间越来越长,直到妇人面如金纸,口鼻耳内俱溢出血来,她的丈夫才不慌不忙,姗姗来迟。

  “辛苦,辛苦!”男人礼貌地笑,“辛苦大伙儿了。”

  男人们当即停了拳脚,客气地回礼,然后点点头,就此散去。妇人的丈夫弯下腰,将其随意地扛在肩头,转身便回了家。

  没过两天,那媳妇在拍喜的时候伤得太过,以致重伤不治,死了。那家男人遗憾归遗憾,同时也放出了打算新娶的消息,四邻又是一阵祝贺,说“升官发财死老婆,都是人生喜事”。

  新媳妇怕得睡不着觉,她盯着天上的月牙儿,默默地流泪哭泣。

  她不想被人当街打死,不想成了那些人嘴里的“喜事”!

  她更加软弱可欺,以为这样就能让丈夫公婆记着自己的好。许是日思夜想,对月祈祷的缘故,就在第二年,丈夫对她的表情越发不善的时候,她怀孕了。

  全家喜气洋洋,她也觉得自己可以松口气了,婆婆更是难得给了她几天的好脸色,还为她煮了稀罕的鸡蛋,蛋黄挟到儿子碗里,蛋白挟到媳妇碗里。

  然而九个月后,她生产了,生的是个女胎。

  新媳妇气若游丝,瘫在床铺上,她竭力起身,看了胎膜还没去掉的女儿一眼,便昏了过去。

  这是她看女儿的第一眼,也是最后一眼。

  “你……把大宝放哪里去了?”

  事后,她含泪吞声,低声下气地问丈夫。

  “送给河神享福去了!”

  丈夫在床上一翻身,没好气地回答。

  她心如刀绞,眼前发黑,仿佛死了一般寒冷。

  他们的女儿,她的女儿,刚出了娘胎,就往那冰冷刺骨的河水里飘着,再沉下去、沉下去……

  第三年,她怀了第二胎。

  有了头胎的前车之鉴,婆婆吸取了教训,很警惕,不再给媳妇吃什么好东西,顶多管饱。丈夫的语气亦带着威胁,他说:“你最好给我生个儿子,不然……”

  不然什么,他并没有说。

  然后生了,又是个瘦小的女婴。

  丈夫掰折了妻子瘦骨嶙峋的手指,撕走哇哇大哭的婴儿。平静的河面上,传来水花四溅,咕咚的一声响。

  新媳妇不再有盼头,唯有恨,强烈的恨,从里到外熊熊焚烧着她!

  丈夫捏起拳头,色厉内荏地叫嚣道:“你想造反?!”

  新媳妇不再说话,从前她摸索婚姻之道,现在她摸索着山上的毒花和毒草。村里人看见她行踪诡异,立刻偷偷通报了她的丈夫。

  “你媳妇好像疯了哩!”

  疯了?

  疯掉的女人,自然是不能再留的。

  丈夫马上有了计划,临近黄昏的一天,新媳妇回到村子的第一时间,便撞上了前来“拍喜”的男人们。

  她终究没能逃过,之前的妇人好歹撑了两天,她却刚刚生产完,正是元气大伤的时候,当场就不行了。丈夫把她提溜回家,和父母商议后事。

  “祖坟?”婆婆尖锐地叫唤起来,“这种小贱人,还想入咱家的祖坟?!你说说,她来咱家几年,跟掉进福窝窝有什么区别?不短着她吃,不缺着她穿,她倒好,生了两个赔钱货不说,还想报复咱们!要我说,直接卷了席子,给她扔到后头的河里,喂肥了鱼虾,咱们还好捞一些。”

  丈夫闷声答应了,正要去拿草席,婆婆忽然想到了什么,叫住了儿子。

  “等等!”她高声道,随即隐秘地压低了声音,“扔她之前,我还要你做一件事……”

  “娘!”丈夫闻言大惊,“这、这不好吧,这要折寿的呀……”

  婆婆白了他一眼,嗔怪道:“你懂什么!你一个大小伙子,阳气是最重的,你非得用你这身阳气,压一压她那个晦气的肚子不可!要不然,你再娶了如花似玉的新媳妇,就不怕继续倒霉,继续生赔钱货?”

  丈夫被她说动了。

  “那……那好!”男人一咬牙、一跺脚,家里找不到,他就去村口折了根手腕粗的槐树枝,用刀削得锋利无比。公婆扛着媳妇奄奄一息的身体,他提着那根尖木桩,一前一后地来到河边。

  新媳妇嗬嗬喘息,绝望地看着他,自己曾经的枕边人。

  “下辈子投个好胎罢,”丈夫简短地说,“我们也不亏欠你的。”

  尖锐的木杆,狠狠捅进女人柔软的下腹,一头进,另一头出。连着凶器,河水泛起血腥的涟漪,摇晃跌宕了好一阵子,还是慢慢沉寂了下去。

  刘扶光见证了一切,也明白了一切。

  这条深河平时就是他们遗弃女婴的地方,积年累月,业债与罪孽本来便多,水底为至阴所在,新妇死于黄昏与夜晚交接的时刻,又被一根槐木穿腹而死,还活着的时候,怨恨便要将她吞噬了……

  种种不祥的因素加在一起,她要是不变成厉鬼,刘扶光的名字便倒过来写!

  果不其然,新妇死后,第二年的同一天,向来平静的河流突发水患,淹没村庄、吞噬生者。一家三口在爬上屋顶呼救的时候,厉鬼如影随形,追上了仇人的行踪。

  这一出世,便可以引动自然异象的鬼,慢慢地、活活地生吃了这三个人,又用鬼气扯着他们的命脉,让他们想死也不行。她先吃前夫,将公婆的眼皮俱割了,让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儿子遭难。

  前夫吃得剩一半,人还活着,脊椎还能带着下半身的白骨喀喇扭动,接着,她再吃公婆。就这样磨死了三个人,连魂魄亦吞尽了。

  全村的生灵统统死光,这样大规模的伤亡,立马引来了修道者的关注,周边的城镇同样闻风丧胆,惧怕女鬼来吃他们。

  与此同时,一位没有名字,亦看不清长相的修士来到了这附近。他并没有收了这个厉鬼,恰恰相反,他为厉鬼做了一块神位,取了“九子母娘娘”的名号,告诉周边的城镇,只要参拜九子母娘娘,供以自己的血,妇人就能生下男胎,百灵百验。

  自此之后,鬼母便逡巡在人间的城市。她享用血食,吞吃着凡人的信仰与气运,再收走那些不受期待的女胎。

  实际上,她并不是“保佑生子”的鬼神啊,她只是遵循了信徒的愿望,不再使他们生出女儿,可怜的女儿,可恨的女儿,可以被随意抛弃,随意杀死的女儿。

  记忆结束了。

  恍若浮生一梦,刘扶光蓦地醒来。他睁开眼睛,看到晏欢惶急得发白的脸孔,他伸出手,摸到自己落了满脸的泪水。

  他从晏欢的怀里坐起来,望向身上抱满了婴儿,沉默如坟的鬼母。

  “月娘。”他轻声道。

  天空破开浓云,一轮月光清澈地辉照着大地,弦月静美,百年如一日地高悬。

  “月娘,”刘扶光又重复了一遍,“这是你的名字,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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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问此间(三十八)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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