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黑白102

  方棠正在瓷盅中轻捻棋子的手指微微僵了一下,他知道皇帝此刻正在看着他,因而他并没有抬头,暗自沉稳着心神,尽力不让皇帝看出自己片刻的心神不宁。

  “栗氏平定西北有功,日后论功行赏,朕必不会吝啬。”皇帝接着道,“只是眼下褚阳公与燕幽侯尚在西北未归,只有临碣侯在京中,朕若是要赏,主功却不在,倒是左右不便。”

  方棠主动起身,到皇帝面前弯下腰,十分恭肃地说:“陛下,臣知褚阳公父子征战有功,可先帝在时,他父子三人已是封无可封、位极人臣了,若再要加官进爵,怕是有震主之嫌。臣虽不才,但斗胆向陛下请一道旨,请只封褚阳公父子土地金银、车马仆从,莫要再加封官爵了。”

  “哦?”皇帝丢下手中的棋子,将满盘棋打得散乱,“丞相不是一向讲求赏罚分明的么?今日怎的要求朕不要加封有功之臣?朕深觉不妥,若有功不赏、有过不罚,便难以安朝野、服人心,亦有损人君圣主之道。”

  “陛下……”

  方棠觉得自己声音开始发颤,出了一身冷汗,但还是坚持说下去:“栗氏不能再封了,古来人臣若往上越过君主,便是悖逆人伦,栗氏也断断不敢居功而有此心。”

  “丞相怎就知道栗氏无此心呢?”

  一枚棋子重重落在瓷盅里,方棠一惊,抬眼看着皇帝。只见座上天子脸色已然是阴恻沉沉,氤氲着杀伐果决的狠厉。

  “丞相所言极有道理。”皇帝勾起嘴角,微笑道,“若栗氏一心忠于我大渠,便必然不会在意官爵封赏。丞相今日回去,尽快替朕拟一道旨意,让褚阳公燕幽侯尽快回京,连同临碣侯手下兵马一并先交予殿前都指挥使掌管,朕要一睹西北虎狼骁骑营的风貌。”

  “陛下的意思是……”方棠瞳孔微张,愕然道。

  不过半晌他便转换了神色,顺从地俯首道:“臣明白了,臣先告退。”

  皇帝将目光重新移回棋盘上,摆了摆手。

  方棠走出昭明殿时,婵松一个人在外面等着。料峭春寒的凉意还未散尽,他迈出殿门的那刻,眼前忽然眩晕了一下,踉跄几步,好在被婵松及时扶住。

  “少爷,没事吧?”婵松担忧道。

  方棠摇了摇头,松开婵松的手,慢慢走下殿前的汉白玉石阶。

  “婵松,”他开口,声音沙哑,“陛下是要夺栗家的权,你可看出来了?”

  婵松点头:“奴婢明白。”

  方棠又长叹道:“夺权……若栗家交了权,他还能活吗。”

  不是询问,亦不是猜测,而是忧虑。他回过头,迎着春日里暖融的日光,看向闪耀着金箔光华的大殿顶端。

  那大殿之上的盘龙,终于要动了。

  暖阁中,皇帝一人仍在对弈。他看着棋盘上乱作一团的黑白子,缓缓将黑子放在空缺的天元之位。

  “方才丞相出去时,是不是咳了两声?”他问道。

  内侍长点点头:“奴才也听到了。”

  皇帝嗯了一声,又道:“拿朕明日要朱批发回西北的折子来。既然丞相抱恙,那燕幽侯毕竟与他伉俪情深,合该是要知道的。”

  “是,陛下。”

  ·

  栗延臻跳下马,匆匆走到府门前。闻修宁正迎上来,对他道:“少公子,少夫人不在府上,前日就回丞相府住着了,这会儿应该在宫里。”

  “这些天少夫人常往宫里去?”栗延臻皱眉道,“是陛下传召?”

  闻修宁点头:“是,陛下每每令贴身内侍出宫传召,旁人不得近前。不上朝时,少夫人总是晨起入宫,傍晚才回相府。”

  栗延臻沉思片刻,将马缰绳交给闻修宁,说道:“我此次回京是替兄长留驻,他此前便已出城,带了七万兵马。我原本要先去看少夫人,但父亲要我整顿大营,必得待安顿好四大营的军士之后再做其他。若少夫人回来,你须与他说清楚。”

  “少公子放心,属下一定照办。”

  栗延臻换了匹战马便立时出城,四大营就在城外驻扎,京中还有栗氏本家驻守的亲兵,如此内外一应和,即便是天降神兵也难以撼动栗氏分毫。

  这便是栗苍一向讲究的平衡与掣肘,他知道天子心中所想,故而兵权在握,从不懈怠。

  只是直到他傍晚回府,也没见方棠的影子。平日他收兵回京,方棠必定是早就在城门外等着了,即便当时无暇相迎,之后也一定会来见他。

  “少夫人未曾来过?”栗延臻愣道。

  闻修宁神色有些为难:“我去的时候碰上婵松出来买东西,她说少夫人从宫里回来便直接回了丞相府,并没提少公子回京的事……”

  “我先前在家书中已经告知他,他不会不知道。”栗延臻有些迟疑道,“陛下提到他身子抱恙,可好些了?”

  闻修宁摇头:“属下不知,婵松姑娘也不曾提起您与少夫人相见之事。”

  栗延臻沉默了许久,回想之前方棠的家书中是否有什么异样之处,却一无所获。

  他让闻修宁先下去,自己明日再去看方棠。

  深夜的栗府灯火阑珊,后院的虫鸣被微风吹散,远近恍惚。栗延臻的书房还亮着烛火,他靠在书案后,正挑灯看着一月前方棠给他去的家书。

  随家书一起寄到西北的,还有一幅方棠亲手写的字,上书“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写得认真,笔画遒劲飘逸,落笔时心中似乎有怅然和喜悦交杂。栗延臻再不懂金石字画,却也一眼看得出来。

  方棠很是思念他,这一点确信无疑。

  栗延臻默默看了半个时辰,觉得眼眶困得发酸,才熄了灯就寝。

  第二日他早起就去了丞相府,门童却说方棠不在,一早又入宫了,而且没有任何口信留下。

  栗延臻难得没有追去宫里,使尽浑身不顾及脸皮的解数哄好方棠。然而这一次方棠异常的躲闪与逃避,让他隐约意识到事情的不对。

  ——方棠眼下正面临的事端,绝非小可。

  皇宫 书阁

  方棠一手挈着灯盏,另一手翻开有些受潮了的书页,再空出手去誊抄。

  他这几日在宫中避世,专心修撰文典史书、誊写古本,外面的恭迎奉承、你来我往都被他拒之于外。除去要紧事务与皇帝传召,其余一概不见。

  婵松给他端来一杯茶,轻轻放到桌上:“少爷,喝些水吧,你一天也没喝水了。”

  方棠正写到《公羊传》中僖公十九年的部分,笔锋落得很慢,口中缓缓念着:“……梁亡,此未有伐者。其言梁亡何?自亡也。其自亡奈何?鱼烂而亡也。”

  婵松听不懂什么意思,只得睁大眼睛看着他。

  方棠忽然放下笔,看着纸上渐渐晕开的墨团,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干涩:“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少爷?”

  方棠却并不是在对婵松说话,接着自言自语道:“我说了又作什么数?原本我也是不想做这个丞相的,很多事情我从来都不想做。”

  “少爷,您若是心情不好,怎么不见见少将军?”婵松忧心忡忡道,“少将军回来几日了,您见都不见。”

  方棠摇摇头,无力道:“我现在不知道如何见他,婵松,你先出去吧,替我守着,不准人进来,我要静一静。”

  婵松也不再说什么,从小到大她和青槐、望柳三人最为了解方棠的脾气秉性,倔得很,且爱钻牛角尖。如今三人已然只剩下了两人,望柳在府中主事打理,能时刻陪在方棠身边的人就只有她。

  方棠听见身后沉重的桐木门被关上,慢慢伏到桌上,望着跃动的灯烛,眼热心酸。

  他想栗延臻,原本听闻对方回京那日他就想去见的,可是见了也不知说什么。他怕自己一看到栗延臻,就想起暖阁中氤氲叆叇的沉沉香屑、棋盘上退无可退的白子。

  以及天子悲愤威严的命令。

  这些他都要承受,可他实在受不住。

  过了许久,桐木门忽然被人重新打开。方棠以为是婵松,刚要问话,就听到门复又关上,接着便是急匆匆大步靠近的脚步声。

  他一怔,立刻回过头去。

  栗延臻沉着脸,径直朝他走了过来。

  “二……”

  方棠话还没脱出口,就被栗延臻从椅子上不由分说地抱了起来。对方几乎是用禁锢一般的力道制住了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搂住他的腰身,痛得方棠一皱眉,轻哼出声:“好痛。”

  “夫人为什么躲着我?”腰上被紧抱着的力道稍减,他听到耳边传来栗延臻阴沉沉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糖快被糟心职场逼到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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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黑白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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