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68

  褚成钟穿着厚氅衣,宽袖中拢了一摞奏折,工部尚书韦周抄手静候在侧,新任刑部尚书李龚埕额上的汗被冷风一吹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兵部尚书姚殊瞥了他一眼,姚殊五官锐利不苟言笑,李龚埕与他共事多年打心眼里有点怵他,捂着掩鼻的巾帕往褚成钟的身后避了避,接连不断又打了几个喷嚏。

  宋予衡眉心微皱,李龚埕低垂着头盯着靴面装傻充愣,娘哎,这位祖宗比那位更吓人。

  约莫等了小半个时辰,赶在所有人冻晕之前容显总算屈尊出了殿门,他打量着满身风雪的宋予衡烦躁道:“你非得闹是吧?”

  “皇上让臣在殿外候至酉时,臣不敢忤逆。”宋予衡言语恭敬,冷峻的眉目间略带阴郁之色,“一应诸事躬请皇上裁决。”

  褚成钟道:“汝州疫情最重,赈灾米粮等物却远不上距离京都较近疫情最轻的晋州,加之屠城后,匪寇肆起,扰乱城防,若不加以控制,初见成效的疫情防治恐毁于一旦。”

  褚成钟的话容显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李龚埕连奏折都没有呈递,只公事公办的草草回禀了几句,雪越下越大,冻得人骨头咯吱作响,容显的耐心终于耗尽了:“那群贱民,蝼蚁之流,草芥之躯,死就死了,运往汝州的赈灾米粮全部斩断,就是把他们喂得太饱了,他们才有力气作乱。”

  褚成钟侧头看了眼宋予衡,见他没有答话的意思,无意在此虚耗,躬身请辞,姚殊、李龚埕也退下了,韦周廊柱似的站了大半天一句话也没有说,整个人冻得都木了,他在雪地里跺了两下脚,这年过得真是没意思透了。

  容显反手把青铜珐琅掐丝手炉砸向宋予衡,份量并不轻,宋予衡不闪不避,手炉砸在手臂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迟缓的动了动,阴恻恻的瞪向容显,过于苍白的面容让他看上去不像活人。

  容显骇然往后倒退两步,环顾四周竟没有看到一个宫女太监:“宋予衡,你反了不成?你别忘了,你的权势地位全部都是朕给你的,朕能让你荣宠以及,同样也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别人把你当个人,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是,我是你养的一条狗,可惜你也只能依附着我这条狗来维持表面荣光。”宋予衡扯了扯嘴角,“臣其实也没有那么在乎权势,也没有那么想活着,如今你更没有什么可威胁我的了。”

  容显冷笑:“那你怎么不去死?你左不过因闻溪在怨朕……”

  宋予衡脑子嗡嗡直响,容显后面说了些什么他不知道,脑中只不停的回旋着那句你怎么不去死?理智被肆意疯长的荆棘攀扯着往深渊里拽,浓重的疲倦感混杂着窒息般的刺痛侵入骨缝,从腹腔中泛起的恶心与某些晦暗不明的片段交错融合。

  “死?所有人都希望我死,我是该去死的。”他隔着龙袍攥住容显枯瘦的手臂粲然一笑,“可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我不好过,你们谁都别想安生。

  不是说我祸国殃民吗?我这幅皮囊即便年老色衰试一试也许还是能狐媚惑主的,你猜你那些皇子皇孙能不能拒绝我?他们拒绝得了我的貌,拒绝得了我的权吗?”

  容显感觉宋予衡的指骨仿佛嵌入到了他的皮肉中,疼得要命偏又挣脱不开,那种滋味宛若被厉鬼缠上般可怖。

  怀瑾握瑜之才足安天下,宋予衡在,绝境亦可逢生,就像当年容显拒绝不了他一样,时隔十几年,依旧没人能拒绝他,反而会贪得无厌越陷越深:“你疯了!”

  宋予衡语调毫无起伏:“我没疯,很清醒,清醒得记得我怎么活到现在的,你以往时不时总爱提醒我几句,可我总忘,约莫年纪渐长,脑子也不好用了。”

  容显挣扎了几下,宋予衡抽下束发的金簪抵在容显咽喉处:“我方才就是给你提个醒,反正我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你我互相牵制,尊卑之分单看我想或不想。”

  寒风吹断了松枝发出摧枯拉朽的声响,容显被惊出一身冷汗,闻溪死于疫症,容貌全毁,难辨其人真假,容显下意识怀疑是不是宋予衡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把这根置于人前的软肋折断。

  闻溪火化之前,女官、嬷嬷、医女反复查证过也没有查出个所以然,眼下宋予衡疯癫失控的状态彻底打消了容显的疑虑。

  宋予衡握着金簪的手微颤:“贵妃娘娘贤良淑德,堪为六宫表率,臣请求皇上给她应有的尊荣。”

  容显语气软了下来:“阿予,骊山终年繁花似锦,奚贵妃定然会喜欢,葬在那里总比安葬在暗无天日的皇陵强,朝中之事还需你替朕分忧。”

  宋予衡握着金簪的手缓慢下垂,他一言不发走回原地,继续遵从着容显让他站至酉时命令,容显对他自虐般的行为惊悚万分,连滚带爬的回了正殿。

  褚成钟刚走到宫门口朱雀司批复的折子就到了,他看完蓝批道:“宜州暂能供应汝州米粮,军需也批下来了,若再研制出疫症药方,匪寇不攻自破。”

  “治疗疫症的药方听说是有了点眉目,这才是根本,宜州粮仓再大也禁不起没有日子的消耗。”李龚埕拖着肥胖的身体叹了口气,“南疆刚消停,这要是趁乱卷土重来,内忧外患的,可怎生是好。”

  褚成钟:“朱雀司的蓝批即下,让北府衙立时拟文书。”

  李龚埕低声道:“皇上可下了口谕。”

  “朱雀司明文蓝批,等同圣旨。”褚成钟敲了敲奏折颓丧道,“这日子过一天是一天。”

  “呸呸呸,大过年的,别说不吉利的。”李龚埕眼瞅着韦周心急火燎的上了马车,“韦大人,别忙着走,前两日亲友送来不少海味,疫症当前,我也不好派人登门去送,没来由招人嫌。

  这不着急忙慌的全让人装进马车给带来了,熏得我官袍上都是腥臭味,你去搬一箩筐正好带回家下酒。”

  韦周也不客气,卷起袖子亲力亲为,李龚埕又塞给他几坛好酒:“你这是要去哪?”

  韦周抚了抚官袍上的褶皱,无奈道:“秦鸾山的有凤来仪坍塌了,有凤来仪是工部庆安十二年督建的,我得去瞅瞅,看看是哪里出了问题,外行人不一定查的那么仔细。”

  有凤来仪担着皇家别苑的名声却没有皇家别苑应有的规模,是容承寅送给杨辞书的生辰礼,后孝懿太子薨逝,久无人居,荒芜破败,今两层高的桐芜阁坍塌,四周连接的游廊尽数损毁,居中的主殿由东南往北塌陷,全赖横梁支撑,维持着主体架构。

  萧桥霜督促骁骑营清理碎石瓦块,额上青筋直跳,寒冬腊月,平王容承诲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勿论因由,骁骑营必会被追责。

  又一具尸体被抬了出来,骨肉粘连在一起,相貌难辨,萧桥霜问:“挖到平王殿下的位置了吗?”

  山中风雪更大,冻石难清,轮流换了好几拨人才挖到了容承诲所处的位置:“不能再往下挖了,东殿被断裂的横梁撑着并未塌陷,再往下挖保不准会出什么问题。”

  萧桥霜拢着被瓦片撕裂的锦袍趴在黑黢黢的洞口往里望了望,确实不能再往下挖了,万一操作不当造成二次坍塌,这不是把现成的证据往人手里送,骁骑营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肯定会被人推出来当替罪羊。

  褚敛郢勒绳下马,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容策嘴角刚结疤的伤口上,他不是什么正经人,一看就知是被人咬的,这当口他还有心情想宋督公未免太肆无忌惮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与长陵王在……在偷情?

  容策问:“平王为何会来有凤来仪?”

  有凤来仪临时被容策征用为难民收容所,都是些无亲无故且未感染疫症的孩童,后由骁骑营接管,定时点个卯,无功无过的差事,显然与皇亲贵胄不搭边。

  褚敛郢面色难堪,压低声音道:“平王殿下好娈童,尤其喜欢男生女相的幼童,有凤来仪有两个面容清秀的男童不知怎么合了他的眼,故……

  骁骑营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拦,谁能想到有凤来仪会坍塌,把前来寻欢作乐的平王殿下埋在里面了,你说这都叫什么事啊。”

  容策脚步微顿,面色阴寒,褚敛郢吓得噤了声。

  乌靴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褚敛郢缩着脑袋跑过去问萧桥霜:“挖到人了吗?”

  萧桥霜眉头紧锁:“得等工部的人到了再做打算。”

  “真他娘的祸不单行,我就在家安生吃了顿饺子,招谁惹谁了。”褚敛郢低咒两声,扯着萧桥霜的胳膊提醒道,“奚贵妃昨晚病逝了,你也知道皇上对奚贵妃千宠万爱的,现在正是伤心欲绝的时候,平王殿下这事若捅到御前,不好收场。”

  奚贵妃死了?萧桥霜脑子嗡的一声炸了,双腿发软差点没跌跪在雪地里,褚敛郢半拉半扯嫌弃道:“你咋比我还禁不住事,应该也没有那么糟,咱们上头不是还有长陵王殿下吗?”

  萧桥霜借力站定,强迫自己快速平静下来,他不能乱,好不容易在疫情中谋得的功绩不能付诸东流,只要撑过去这段时间,只要平安度过疫情期,骁骑营指挥同知的实权十拿九稳。

  褚敛郢兀自在他耳边絮絮叨叨:“宋督公正喜欢长陵王殿下喜欢的紧,他心尖上的人,可不得护着,本来这事就与骁骑营没多大干系,长陵王殿下吹吹枕边风没准骁骑营还能得到嘉奖。”

  萧桥霜侧头瞥了眼容策,头皮发麻地捂住了褚敛郢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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