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2

  说完,拔出手枪砰砰两声,亲自赏了炮仗两粒枪子。

  这天,便是容匪许诺的第五天。

  听说朱英雄还想办了那个写文章的记者,可惜因为字头之间错综复杂关系,没能办成,至今怄着一口气。

  事后柳卅和其他几个马仔将炮仗的尸体扔进了后海喂鱼,隔天他就去了泰国,托人给容匪带了个口信,说从泰国回来后会再去找他。

  容匪消息灵通,很快就打听到了柳卅去泰国的缘由。这新旧里是个武师辈出的地方,炮仗平时行事虽然鲁莽冲动,论及身手反应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炮仗和大脚彻底闹翻前,朱英雄就在谋划去泰国扩展生意了,他本想在新旧里这群人里寻个能打的带出去防身。做红棍的能给龙头带在身边,就算轮到个身先士卒的下场,那也是荣誉一桩。朱英雄本属意炮仗同行,炮仗一死,大脚上位,还喜滋滋地以为自己能捞到这个美差,没想到朱英雄因那桩丑闻,看新旧里这群人通通都不顺眼,挑了个面生的柳卅,带去了泰国。

  柳卅走后,音讯全无。容匪找了个工匠完成了厨房剩余的工序,可完工后又觉得有些多余,他有几个熟客上门找他谈事,看到满屋子新奇的摆设先是一愣,又看到了个厨房,彻底傻眼,说他近来活得越来越像个人了,像个有生活的人。

  容匪倒不留恋这点活人气,想拆了又嫌麻烦,费钱费事,便把厨房留了下来,每天早上起来专程到那里卷一支烟,权当发挥些它厨房的功能。

  转眼到了夏末秋初的日子,往年的这段时间,云城总是雨水充沛,今年却连着十来天都是晴天,一滴雨都没下。许多人开玩笑道,云城空气里的水都在前阵子被百味酒楼门前那个十个孟姜女给哭干了。容匪在茶楼里闲坐着,听到这说法后,想起一个人来,仔细想想,回忆起他后背的一层薄汗。人嘛,都爱看美的景,美的人。这个人是美,赏心悦目,可惜太锋锐,又太笨,兴许已经做了肉盾,死在了泰国。不知东南亚海域哪条好口福的鱼吃到他这口鲜肉。

  容匪想起柳卅在理发店里剪短了头发,洗干净了脸蛋,走下理发椅时的情景了。他像柄刀,天生杀人舔血的命,还有那双眼睛,那副派头,都注定他活不长久。

  惦记了会儿,容匪也释然了,从茶楼出来,往朝阳街的方向走去。

  路上他遇到个常和青帮走动的旧识,两人站在一处抽烟,交流情报消息。容匪多嘴打听了句:“朱英雄还没才泰国回来?”

  那人说:“说是今天回来,怎么,你这儿又接了个单子?”

  容匪哈哈笑,喷出口青烟。这阵烟散开,他就和这位朋友分开了。

  这天实在热,热得没完没了,已经到了九月,暑意却毫无消减的趋势,反倒劲头更足,盘踞在云城上空。多云的云城一片云都没有,雨下不来,这股热就憋着,海上的凉风吹进这团热空气里都被搅合热了。容匪热得有些难耐,到家后将门窗全都敞开了通风。他摆出棋盘,坐在窗边下棋,依旧是自己和自己对着下,黑子先行,白子接后。不知不觉又生了个死局出来,白的困住黑的,黑的围住白的。

  本打算静静心,入了死局后,越下越焦灼不安,容匪哑然失笑。这当口,有人从外面进来了。

  他带进来阵更热的风,容匪抬眼看了看。来者高高瘦瘦,棱角分明,好看得有些咄咄逼人。他手里提着两个布袋子,身上也穿了件布衣服,米白色,短袖,看上去质地柔软。原来他没喂了泰国的鱼,离开数月后,晒黑了一圈,又回到了朝阳街。

  看来这个柳卅八字够硬,好几次以为他要死局收场,他却又都活了过来。命够大的。

  柳卅走进来后又自己退了出去,站在进门的地方看看里面,又瞅瞅门牌。容匪笑了,推开把纸扇,说道:“新装修新气象,你没走错。”

  柳卅还是立在原处,默默打量唐楼。唐楼里的墙壁是绿的,地砖也还是绿的,布置上那些五颜六色的海报,摆上那些洋派的家电后,一整间屋子都显得花花绿绿,热闹非凡。

  容匪问他:“你是想找杀手?还是想当杀手?”

  两个问题抛出,柳卅却说:“不是这屋子变新了奇怪,原来是你奇怪。”

  久别重逢,一上来就要探讨人性问题,容匪有些吃不消,注意又回到了棋盘上,闲闲问他:“你度假回来了?”

  柳卅道:“不是去度假,是陪朱爷去泰国办事。”

  “泰国怎么样?”

  “好热。“

  容匪轻声笑了,心念一动,双眼倏然发亮,往黑子堆里落下了一颗白棋,欣然道:“你倒是个福星,本来以为死透了,没想到还能救活。”

  棋局活了,他也没了下棋的兴致。柳卅又往里面看了看,没找到和容匪下棋的人。容匪见他东张西望的,就示意他往卧室找找。柳卅提着袋子往前走了两步,伸长了脖子,望得更起劲。容匪觉得他好笑,伸手将棋盘上的黑白子全扫进了盒子里,拿着纸扇悄悄走到柳卅身后,冷不丁用伞柄敲他一下。柳卅转过身,看看他,又看看棋盘,失声道:“你……你怎么悔棋?”

  柳卅忙要去卧室拉那个被容匪洗干净了所有棋子的倒霉蛋出来,他雄赳赳气昂昂,煞有介事地进去,没一会儿就苦着脸出来了。容匪乐开了,心情转好,指着浴室说:“记错了,人在那儿呢。”

  柳卅哪还会信他,大步靠近,把手里的两袋东西塞给他:“从泰国带回来的,给你的。”

  他说完又马上补充:“谢礼。”

  容匪眼珠一转,不用多想就明白了柳卅是要谢他什么,但这会儿对着柳卅,他却装起了傻,犯起了糊涂:“谢我?我给你帮了什么忙,你要谢我?”

  柳卅一着急张嘴要说什么,却又哽住。

  容匪知道,他是来谢他炮仗那单事的。他看着柳卅,加深的肤色让柳卅看上去更为坚毅,他脸上表情又不多,眉眼愈发霸道邪气,真出落成了个凶神恶煞的社团打手。容匪不太喜欢这类形象,他偏爱柔软些的气质,就和人爱猫爱狗爱小动物的心态类似,放到柳卅身上,那就是他在露怯和茫然时显露出的特质。容匪遂说:“哦,我知道了,你说的是炮仗那件事吧。那件事也没什么好谢的,唉,可怜大脚那几个表亲被打得体无完肤,还有那个记者,也是无辜被牵连……”

  他伤春悲秋起来,将柳卅拿来的小玩意儿一件件从布袋子里掏出来摆到桌上。柳卅听他说着说着,似是被那些悲惨的结局感染,也不怎么好受了,低下了头。

  容匪偷眼看他,觉得他这番模样有趣极了,连那身晒成了蜜色的皮肤也充满了趣味,变得讨人喜欢了。他又说:“不过混社团就是这样,本来赚的就是不义之财,赚的是别人的血,别人的汗。”

  柳卅摸着桌面,声音略显古怪地说:“我知道。”

  容匪看他的低落看满意了,就安慰他说:“如今这世道,对自己有义便是最大的义了,哪还顾得上别人。”

  柳卅道:“我没想到炮仗会死……”

  “那他死了,你痛快吗?”

  柳卅抬起了头:“起先痛快了阵,后来就不怎么痛快了。”

  “为什么不痛快?”

  “人命金贵。”

  “他要是不死,往后你还是没好日子过,说不定死的就是你,你的命就不金贵?”

  柳卅不假思索地说:“我没那么容易死。”

  “练过金钟罩还是铁布衫?”

  柳卅抓耳挠腮,答不上来,容匪道:“那也还要小心枪火,子弹不长眼。”

  柳卅默默点头,这时才问:“你刚才在和自己下棋?”

  “这你也想学?”

  柳卅看着他:“你教吗?”

  容匪笑了,自己坐下,示意柳卅也坐下,把从袋子里挑出来的六只木头碗推到他面前,说:“我用不上,还给你吧,你用得上。”

  柳卅看了眼他,有些紧张,拿起一只木碗在手里摩挲,带着几分试探,问道:“读书认字……你教吗……”

  授了一计之后他还真把自己当成老师了,学棋,认字一股脑儿都来了,往后还不知道要学什么呢。

  容匪没有开班教学,培育三合会精英的宏伟志向,敷衍地问了句:“你学这些想干吗?”

  他心里已编好了几套说辞,无论柳卅回答他是因为想往高处爬还是想长点文化,他都能将他打发。只见柳卅将那六只木碗一个个叠了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个纸团放到桌上,小声说:“我想看看餐厅里都有些什么吃的……”

  这个回答显然不在容匪的盘算里,他愕然数秒,有些哭笑不得地将那团纸拿过来展开了看。这张发黄的长方形纸片是一张菜单,上头的菜色充满东南亚风味,纸有些湿润,似是被柳卅的手汗濡湿的。

  原以为他有多大的野心,多高远的志向,闹了半天还是为了口腹之欲。容匪憋着笑,板起脸孔问柳卅:“奇了怪了,我为什么要教你?”

  柳卅把容匪从布袋子里掏出来的东西归到一处,聚拢了推向他,态度诚恳地说:“学费!”

  容匪瞪眼了:“你怎么回事,这到底是谢礼还是学费?”

  “谢礼啊,提前谢你教我读书认字的礼。”

  “谢的不是炮仗那件事吗?”

  “我没说是谢那件事啊……”

  容匪噎到没词,他原以为柳卅只懂舞刀弄棍,打打杀杀,连一个炮仗都搞不定,没想到他还有点鬼机灵,在这儿设了个套等着他呢。

  柳卅看容匪半天不答应,又摸出十块散钱摊在桌上,说可以分期付款。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这个词,容匪看看他,仔细,深入地看了看。柳卅不躲也不闪,两人对视片刻,容匪勾起嘴角,从那堆散钱里取走了一块钱,甩手径直往外走。柳卅忙问他要去哪里,容匪把那张菜单扔回给他,说道:“你要学看这个,那还得实地练习,去吃饭。”

  听到吃饭,柳卅赶紧跟上,此刻他正也有些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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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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