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48

  容匪想挪揄他两句,可柳卅跑过来拉着他就跳上了进站的巴士,一上车一坐下,刚才到了嘴边的话竟全忘了,就只好干坐着看柳卅喝甘蔗汁。饮料大约是甜到他心里去了,他笑得很开心。爱吃爱喝的人就是容易满足。

  巴士开到后海时,正是一天中阳光最刺眼的时候。此刻的后海海滩依旧难觅人迹,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唯有个老伯提着竹篓沿着海岸线捡拾玻璃瓶。容匪下了车打起伞,沿着马路走了阵就停下了脚步,不停擦汗。柳卅一点都不忌讳阳光,兴冲冲地走他前面,两人离得有些远了后,他回头找容匪,看到他在抽烟,倒回来几步,和他站在了一起。

  “不用等我,我腿脚慢。”容匪说,“怕热。”

  柳卅怪不好意思的,还是陪他站着。容匪问他:“下过海吗?”

  柳卅摇了摇头,转头望向大海,他不知看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景色,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似是按奈不住想奔向大海,可人却依旧没动。容匪见状,往前走了几步,柳卅这也才迈开步子,尽量收敛着激动,步子比之前小了些。他们往大海的方向走。走进沙滩里时,柳卅脱下鞋子,把布鞋插在裤腰上,光着脚踩进暗黄色的沙土里。太阳把沙晒得很热,甚至有些烫,沙滩上的碎玻璃和碎石子很多,触感并不柔软,这些柳卅都不在意,他的步伐始终很欢快,目光始终在前方,在海上。

  海面宽广,几片云从天边飘来,挡住了半个太阳。海水由蓝转绿,海天交接处灰蒙蒙的,看上去十分平静,近一些的地方却很喧闹。白色的泡沫在泛灰的海浪上滚了一圈镶边,拍到岸上后又迅速被后面的浪头拖入腹中,后浪追着前浪,一波接着一波,一浪吃着一浪。柳卅站到了浅浅的海水里,一阵浪头过来,拍着他的小腿,溅起朵朵水花。容匪站在他身后不远处,他身上的烟味被海风吹开,半阴的天气让他松了口气,将伞收了起来,拿在手里。

  柳卅弯下腰,他想抓一把拍到他腿上的浪花,海浪过来,他准准地握住一朵浪花,浪头退下,他抓了满手的水。柳卅张开手哈哈笑,他没有失落,反而很开心,在裤子上擦了擦,便笑着迎上另一波海浪了。他喊了容匪一声,容匪道:“我怕水,就不过去了。”

  柳卅道:“你怕水还要来后海走走?”

  他笑着,不像在挖苦、嘲笑,只是觉得很高兴。容匪对他打了个手势,柳卅也没再强求,一个人在海滩上跑来跑去,玩得起劲。容匪慢慢悠悠地跟着他走,腥味扑鼻的风闻久了他有些不舒服,用手帕掩着口鼻走远了些。柳卅一转身,看到他落在了很远的地方,忙踩着水跑过去。

  容匪觉得他此举实在可笑,便问他:“你干吗?还担心我走丢了?”

  柳卅才要回答,看到容匪手里的手帕,走到他面前,湿漉漉的脚掌踩在干燥的沙地上,在口袋里摸索了阵,掏出了一块灰色的方巾。

  容匪看到这块方巾,呼吸一顿,叹息了声,眼神放远了。他沉默着,仿佛在大海面前,所有对话,所有语言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一个海浪过来,什么故事箴言都会被击碎。

  柳卅说:“马面焦的事我弄清楚了,你替他安置了家人。我想来想去,你应该是在我杀了白风城的那天晚上去给马面焦里送的钱,包在这块方巾里面。所以那晚你见到他了吗?你们提前统一了说法吗?”

  容匪问他:“你哪里找来的这块方巾?”

  柳卅道:“我去了他家里……他家人已经回老家了,屋里很乱,我找到这块方巾,闻上去像是你的。”

  “鼻子这么灵,下辈子投胎当狗算了。”容匪笑了,也不瞒着柳卅了,“你想知道那就告诉你吧,那天晚上我是去了马面焦家里,只是他已经被带走,我留了点钱在房门口,毕竟祸不及子女。”

  “那他……”

  容匪要往回走,说:“我是有口皆碑的中间人,好信誉,他都知道的。他信任我嘛。保住我就等于保住了他的家人。”

  柳卅看着他,声音轻了下去,好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自己不想承认,又必须承认。他道:“你人其实很好……比很多人都好……”

  他说的中肯温和,容匪赞同地点了点头,好像这句夸张用在他身上是天经地义的:“我人好不用你说,我早就知道了。”

  柳卅皱起眉,似是他没见过行容匪这么没皮没脸的人,可他眼里却有些笑意,这让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怪。他道:“我在泰国被人笑话了……”

  容匪让他打住:“恭维的话我就收下了,其他的事我不想听也不爱听,你别得寸进尺。”他又说,“青帮我带你加入了,饭让你吃饱了,你来讨主意,我给了。你要学字,我也教了,现在你学完了,该干什么就去干什么,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别再来找我了。”

  柳卅站在沙滩上,海水蔓过了他的脚踝,凉凉的。

  容匪又是一声叹息,一阵抱怨:“马面焦的事你都能发现,恐怕雷符也已经知道了,希望他别来找我麻烦。”

  柳卅忙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

  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柳卅突然变得这么不干脆,容匪不太习惯,却又谢天谢地。柳卅一开口就是麻烦,容匪算是怕了他了,重申道:“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太阳彻底被云层遮蔽,强劲的海风把容匪浑身的热都吹散了,他冷静下来。他想他找到了入秋之后他依旧总觉得热的受不了的原因了。那是他头脑发热答应柳卅给他出主意的延续,这点冲上脑门的热度从夏天持续到了秋天,热得他犯晕,连明哲保身都顾不上了,替柳卅解决了炮仗不说还糊里糊涂地给他当了老师。容匪不觉得后海热得讨厌了,他十分庆幸他来了后海,吹了海风。海风里的味道他虽然不喜欢,可他诚心感谢它给他带来了迟到了足足三个多月的冷静。

  他想起柳卅送给他的四个字,心如止水,这四个字柳卅送错了,他境界不够,根本配不上这个词。他还要努力。

  容匪回到站台等返程的巴士,柳卅也很快过来了,他试图和容匪说话,容匪置若罔闻,试了几次全都无果后,柳卅也不再尝试了,闭紧嘴巴,低下头清理脚底的沙子。半个多小时过去,他们没能等到巴士,却等到了场大雨。容匪手里有伞,雨才落下两滴,他便撑开了伞,好整以暇地继续等车。秋雨气魄惊人,片刻间便形成瓢泼之势。容匪从伞下瞄了眼柳卅,柳卅拿着两只布鞋挡在脑袋上,光脚站在雨里,脸上又急又苦恼。他东张西望,似是在找避雨的地方,看了一圈,就是没往容匪这里看,也没能找到半片屋檐。豆大的雨珠打在他身上脸上,很快他全身都淋湿了,衣服和头发贴在脸上,胳膊上布满了雨珠,他脚上还没穿鞋,看上去格外狼狈。他眼里也进了水,那双看上去总是过于锋利的眼睛此时有些睁不开了。

  容匪没出声,雨珠噼噼啪啪打在他的伞面上,他静静地听雨,静静地看着柳卅。

  巴士在二十多分钟后才出现,容匪和柳卅上了车,容匪坐到了车尾,柳卅尴尬地在车里站着。他的衣服不停往下滴水,手里的鞋子湿透了,想穿也没法穿了。

  巴士开进朝阳街,容匪站起来往后门走,他往柳卅站着的地方扫了眼,恰巧柳卅也正在看他,大雨将他淋成了个落汤鸡,却没能浇灭他身上的哪怕一丝锐气。他只是看上去落迫,却一点都不可怜。他缺乏让人怜爱的气质。哪怕在餐馆里被人取笑,他也未曾流露过一点卑微,未曾向别人讨要过一点同情。他不会,就去学,不懂,就问,不明白的事就要自己去搞明白。这点劲头实在固执得可恨。他仿佛生来就不知道软弱,容匪甚至能想象,他就算被人捅了好几刀,站都站不直了,他那身傲骨也绝不会屈折。

  可此刻容匪却从他眼里看出些柔软来了,大约是因为他满身的水,水汽沾湿了他的黑眸子,稀释了那些霸道强悍。容匪握紧了扶手,巴士到站了,后门打开,雨被风吹了进来。源自海面的寒意竟一路追踪到了这辆巴士里。

  容匪走过去拉了拉柳卅,撇过头,没去看他,说道:“走吧,去我家里换身衣服。”

  柳卅眨眨眼睛,擦了把脸,跟着他走了。

  两人回到朝阳街,柳卅去浴室里用热水擦身,容匪翻箱倒柜找出来两件合身的衣服给他。那是身上下一套的校服,白色短袖衬衣配黑色裤子。衬衣胸口绣着“明湖大学”的字样。

  柳卅穿上后,容匪还给他拿来一双皮鞋,和这身校服十分合称。

  雨还在下,时间不早了,柳卅还要赶去百味酒楼,他走到门口,对容匪说:“那我走了。”

  容匪想了想,把伞给了他,还道:“记得要还,我就这么一把伞。”

  柳卅笑了,拿起伞就跑了。他从前面的楼梯下去,撑开了伞站在街上冲容匪使劲挥手,伞是把油纸伞,伞面很大,伞骨朱红,这点红映在他脸上衬得他的笑容格外生动。容匪动了动下巴,柳卅这才笑着走开。容匪关上门,又走到窗前张望,他还能看到柳卅撑着伞在人群里穿梭的背影。他走得远了,容匪就只能看到一条条的红,和那红色下面的一点白和一抹黑,颇有几分似曾相识的趣味。

  容匪点了根烟,他仿佛听到有人在他耳边传来声哀叹,他往周遭看了一圈,又仔细辨识了番,那声哀叹似是从他自己心底发出的。或许有一天,他的心没有了,他就能真正如止水,既无淙动,也无暗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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