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浪子暴徒-211

  狗在门外疯狂地叫,又抓又咬,在门口不停地转。

  大概十分钟后,门锁才咔哒响了一声,安德烈拉开了门。

  他看起来像是又死了一次,衣衫不整,脸上的一道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等他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伤都已经不见了。他伸手抱住狗,把它抱在自己怀里,狗呜呜咽咽地舔了舔他的脖子,他把脸埋在柔顺的毛团中。

  和死魂较量的秘籍是:保持清醒。

  地狱般的三个月里,安德烈被恨着他的冤魂们杀了又活,活了又死,每每他们出现的时候,空气中都会突然传来一阵硫磺的臭味,有种潮湿的黏腻感笼罩在他身上。紧随其后而来的残忍的虐待通通以一场死亡结束,而后安德烈会再次醒来,他们就在身边等待。直到他们或许是耗尽了灵气,自然消失,筹备下一次再来。

  折磨的手段千奇百怪,被鬼杀掉不会死,所以不管是安德烈还是他们,都有大把时间。他们不断地发明新的方式,虽然没有工具大大限制了他们的发挥,但人体本事就有无尽的想象空间。

  一开始地扇、打、踢、踹留下外部伤已经不算什么了,即便他们发狂发狠用牙齿撕裂安德烈的脸或挖走他的眼也不算什么稀奇,到后来一次次看到安德烈的死状似乎也没什么意思。但某天在那冰凉黏腻的手不经意碰到他舌头的时候,安德烈还是恶心地皱起了眉头。

  这便开始了另一种折辱。

  口口是件非常奇怪的事,安德烈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真的有东西,他向后摸时什么也摸不到,但感觉是真实的,或许从外人的角度来看会更奇怪。安德烈自己躺在床上,手抓着床单,被撞得向前动,像一场诡异的口口;或者被压在地上,被顶得摇摇晃晃,脸擦过地板,口水流在脸颊边。

  对安德烈来说,这有点太奇怪了,但因为没有嗅觉和视觉,而且鬼魂的那玩意儿凉凉如同一道细微的空气,他其实没有实感,比起被暴揍、被溺水、被杀死,这种还能让自己感觉到舒服和刺激的行为对青春期男生是一种得天独厚的工具,他从这里学习了男人后面的诀窍,坦白地说——虽然或许很奇怪,也不道德,但安德烈确确实实是爽到了的。

  大概是某个黄昏,安德烈抓着枕头闭上眼,那细细凉凉的东西撞到了他最舒服的位置,他叫得开心,贴着床单蹭,突然一切都停了。

  还是第一次,他们消失的时候安德烈神智如常,不是崩溃或者死掉。

  安德烈停下来,四处看看,确认他们是真的不在了。他站起来赤身裸体在房间里走了几圈,边边角角都摸了摸,没有发现他们存在的痕迹。

  安德烈坐在床上抽了根烟,看夕阳从他脚边一路退到地平线下,月亮挂在天边,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

  在一片沉默中,他突然笑了一下,久违的,他重新又感受到那种占上风的感觉,那种赌博输到最后一个硬币接着大逆转的兴奋感,那种明白只靠自己的意志,只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在这不公平的残酷世界里照料自己的倔强和自豪。他就像12岁时一样,站在长长的斜坡前,只有自己,来往前走这段路。

  他穿上衣服,洗了脸,站在门口。

  三个月了,他趁着某天自己清醒,他们不在的时候把狗送到了楼下的一位女士家里,除那天就没有出过门,除了他清醒的时候能给自己做些饭,打理打理,一旦他们出来,他就得被拽过去死去活来,终日被这看不到“一团气体”折磨。

  有时候他甚至以为自己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只能躲在房间里发疯,活着就是为了给他们泄气撒火,一切都完蛋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安德烈捕捉到了一些魂灵的逻辑,尽管它们多半已经失了智,漫无目的以折磨自己为乐,不代表安德烈就得予取予求,卑躬屈膝,放弃自己的人生,或许他的人生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也不是为了成就什么,他夺取了四个人的生命,按照生命平等原则,安德烈的余下人生给他们赎罪或者干脆以命抵命也是合理的。

  可安德烈不愿意,他才十四岁,虽然没什么朋友,没什么特别喜欢或讨厌的东西,没有擅长或感兴趣的领域,不爱什么人也不被谁爱,唯一的父亲对自己的态度也捉摸不定也许某次就不再回来,不和谁有特别的牵挂,也没有一定要做的事,没有什么目标或梦想,但也不愿意给人抵命。大家在生死动荡的局势里相见,活下来是运气好,死了也没办法,安德烈的生命也很宝贵,即便太阳每天都是一样的,他也想天天见,即便生活没什么盼头,他也想活着。就什么都不为,不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

  现在安德烈要去过正常的生活,就哪怕是他妈装出来的正常,安德烈也绝不要再为缠人的亡灵放弃自己一秒。

  原来在做什么,继续做就好。

  他沿着街道走过,擦脂抹粉的女人问他去哪里了,现在赶紧帮她送个东西,赌场的男人扔给他一沓传单,叫他去人多的地方揽客,房东老酒鬼摇摇晃晃地拦住他,叫他交房租,算命的巫婆问他脖子上的硬币多少钱,要不要来卖给她。

  安德烈笑眯眯地接过所有塞到他怀里的东西,口红、树枝、柳条、传单、香烟、石头、派送的糕点、神父送的小册子圣经,吻了吻女人的手、男人的脸、房东的大脑门、神父的脖子、巫婆的水晶球,他如此愉快又莫名其妙,女人皱着眉问男人:“他什么毛病?”男人厌恶地擦着自己的脸:“谁他妈知道!晦气……”

  安德烈一路来到海边,塞给他的东西都在路上掉的差不多了,他从未试图护住任何东西,就像他没拒绝接受任何东西,掉了也就掉了,他也不会停下来看,他只盯着前面,不管不顾地先走了再说。

  他望着浩瀚的月色下的麦田,麦浪淹没他的膝盖,他深呼吸,独自站了很久。

  他的兴奋逐渐变成了一种更深沉的意志力量,麦田里正在办音乐会,舞台上五光十色的光从南扫到北,下面聚集的打量人群,赤着脚,拿着饮料,三三两两地欢呼嬉笑,音乐震天响,麦浪颤抖着一波波高/潮,主唱对着话筒全情投入,正在和全场高唱Queen的《The Show Must Go On》。

  刺眼的彩光四面八方地照着安德烈,他脚下延伸着各个形状的影子,他从家里走过来,拿过很多东西,也统统都遗失了,两手空空又怎么样?有人需要自己去东去西,不去又怎么样?安德烈不在乎辜负谁的期待或令谁失望,不需要谁停留在他身边,不必和谁长厮守,自立就是自由,他有自己的坡要走。

  他转过头,看着台上和台下的欢呼和喜悦,所以,生活必须要继续,他的生活一定要继续,不会为了亡灵待在家里等死,不会为了愧疚感任折磨予取予求,以后还会去前线,还会杀更多的人,至于要来的报应,来就来吧,今夜的歌要今夜唱,循规蹈矩和保险安全是一秒都不想要,或许他就是喜欢挨一巴掌再还两巴掌的报复感,喜欢从一无所有再赌到一无所有的刺激感,喜欢孤身一身的自由感,喜欢漂泊不定的悬空感,喜欢和自我斗争的撕扯感。他扇了自己的脸一巴掌,告诫自己:“保持清醒安德烈亚历山德罗维奇,生活必须要继续。”

  生活必须要继续。安德烈要迈上这条斜坡,只要不死就是胜利。

  他让伏基罗带他去前线,听炮弹在更近的地方响起,看血肉模糊在眼前一层层上演,他经过被屠杀的小镇,人们被绑着手跪下,从后面一排排击杀,尸体歪曲地摞成一堆又一堆,在夏日里泛出腥臭味,他从那里经过,有那么一瞬,看到成百上千的亡灵齐齐地站在自己的尸体前,迷茫而疼痛地望着自己的尸体,远处炮弹仍在作响,议事厅的旗换了一面又一面,广播里野心家信誓旦旦又光明正大地撒谎。

  亡灵们只在死后不久会出现,接着似乎烟消云散,只有安德烈亲手杀的人,才会留在他身边,失智且无意识,大概只剩恐惧和愤恨,借由安德烈来宣泄。

  安德烈的精神保持着高度的集中——仅限白天,那些东西便不会出现,可是晚上,晚上总是比较难熬的,也就是差不多这时,安德烈发现自己有些微的精神分裂,晚上那些东西出现的时候,安德烈的“主意识”似乎陷入了一种钝化状态,而另有一个他面对着折磨和虐待,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数的折磨和虐待似乎都转移成了性//关系,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安德烈猜测或许是他夜晚的人格较为适应地接受它们的存在,摸索出了某种共存的方式。

  这没有什么不好,安德烈说了生活要继续,凭借这样的分裂,生活确实在继续。在任务期间,他常有几天不合眼的情况,而那些东西也没有出现,而他休假的时候,时间或许给夜晚人格比较多。总而言之,安德烈没花多长时间,就能像所有人一样正常的生活、行动,只要他不想见到它们,它们确实不会来打扰他的正事,相对应的,他也不过问夜晚的人格经历了什么。

  反正夜晚过去,一切都没有痕迹。

  关于他夜晚的人格,他了解不多,但通过一些见证人的描述,是个“很浪荡的家伙”,不出意料。

  他算是走过了斜坡,暂时在台阶上歇脚——和缠人的鬼魂达成了和解,正常生活,没有被鬼逼死,这还不算胜利吗?试问有几个人能淡定地摸索出和鬼相处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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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浪子暴徒-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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