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78
“妈妈不会再跟别人生小孩了,有你一个就够了,以前确实是妈妈冷落了你,亏待了你,但妈妈以后都改。你可以不认妈妈,但妈妈永远是你的妈妈,你想什么时候回到妈妈身边都可以,妈妈永远是爱你的,妈妈再也不逼迫你了。”
“没关系,参加集训的时间还早,你慢慢想,你哪怕只是把妈妈当司机呢?当旅店阿姨呢?你去九江参加集训,总还是要住在家里的……”
短信上的内容方怡一字不落念完,墙后的林翡低头抠着手背上一条细细的疤,这伤什么时候弄的她都不知道。
郑悦站在她身边,弯腰去看她的脸,林翡抬起头,没哭,只是嘴巴噘得老高,郑悦伸出手抱了一下她的肩膀。
“说完了?”柳叶儿问。
方怡喝了口清茶,“说完了。”
柳叶儿起身,是个送客的姿态,“我会帮你传达。”
方怡再次看向门帘,不确定林翡到底有没有听见。
“说完就走。”柳叶儿挡住她视线。
方怡点点头,“拜托你一定传达,你是个好姑娘。”
当天下午,林华玉欲开车返回九江,临走前外婆到底还是见了她一面,母女俩关在房间里说了些话,林华玉出来的时候表情轻松很多,和好了。
方怡冲她笑一下,也为她感到高兴。
发动机响,车身小小抖动,林华玉系上安全带,双手搭上方向盘,细长指骨轻轻敲击,“我真的是个很失败的妈妈,也是个很不懂事的女儿。”
副驾驶的方怡偏过脸,她上午睡了一觉,精神恢复许多,眉宇间哀愁和眼底阴翳却挥之不去,方怡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半天才说:“小翡会理解的,我走的时候她还探头出来看我,她肯定听进去了。”
“你别说好话了。”车子缓缓行驶,头顶树木青葱绿意像河流倒灌,林华玉笑起来,眼尾有细小的褶皱,像水面涟漪漾开。
“我现在真觉得我太失败了,婚姻家庭一团糟,你知道林翡昨晚上跟她说什么吗?她说她不要我了,让我再跟别人生一个……”
身体猛地朝前一灌,被安全带紧紧勒住,林华玉急刹在路边,视线已经模糊。
“我一开始觉得冷落她,对不起她,所以才把她送到白水镇来,但……我、我想等所有事情结束就把她接回来的,我觉得她应该理解我的。”
“她说她不要我了……”
长发垂散,修长的脖颈弯曲,林华玉额头抵在方向盘,身体小幅度抽动。
方怡解开安全带,深吸了口气才鼓足勇气朝她伸出手,扳住她肩膀将她纳入怀中。她其实骨架纤细,身体柔软,跟面上时常所流露的冷硬不同。
她在她怀中微微颤抖,湿热的眼泪滑入脖颈,她如被火烫。
之后换方怡开车,女人放倒座椅蜷在身侧熟睡,长发半遮着脸,身上盖着那块印花的儿童小毯,身体凹凸出玲珑的曲线。
方怡在铺子里说的那些话,林翡一字不落听去,柳叶儿没有再说第 二遍。
日子照旧过,漫长的冬天终于结束,白水镇的春天一派欣欣向荣,遍野的花次第 开放。
紫叶李最早开,花朵小小,色粉红,常用作城市景观,远远看去一片粉白云雾;樱桃花、李花,还有杏花外形很接近,一簇簇雪白缀在枝头,难以辨别;桃花倒是很好认,粉红,味极香;晚樱和海棠是叶花齐放,到花的时候,天气已经很暖和了。
林翡每天折一束花送到柳叶儿的房间,两人手牵手去上学,之前的不愉快早就忘记。
小学校门口新出了一种热狗肠,排排在机器里转,烤得红彤彤热烘烘,用竹签串了撒点辣椒面,卖一块钱一根。
这东西城里早就有了,白水镇才引进来,林翡也好久没吃,之前吃的都是淀粉肠用油煎的,也好吃,只是味道不太一样。
柳叶儿排队帮她买回来,林翡摇头,“你先吃。”
柳叶儿说:“你先吃。”林翡笑嘻嘻接过去。
烤肠刚出炉,烫得要命,林翡老是咬不断外面的肠衣,清口水顺着烤肠淌,拉出一条长长的线。
终于咬断了,林翡呲溜一下口水,伸舌头舔干净递过去,“喏。”
柳叶儿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故意的吧。”
林翡满脸无辜,“怎么了呀?”
“你还舔一嘴。”柳叶儿嫌弃地别过脸,“我先走了。”
林翡急了,上去扯她袖子,“重新买嘛!重新买!”
小人特别馋,而且心机很重,自己那根快快吃完,眼巴巴望着人家,也不说话,就一直望。
柳叶儿把剩下半根递过去,她还故意问:“你不吃啦?”
“不喜欢被流浪狗盯着。”柳叶儿说。
林翡美滋滋乐淘淘,“我就是流浪狗呀。”
她还跟以前一样,把柳叶儿送到班级,再从白水一中后门下来,到泥巴操场玩一会儿,打预备铃了才进学校。
林华玉已经跟外婆和好,电话打来家里,外婆心平气和跟她聊几句,说说林翡的近况,吃什么、穿什么、鞋子坏了几双、裤子短了几公分……
想让林翡接电话?外婆说:“你做梦比较快。”
有时候林华玉特意挑林翡放学或许晚饭时间打来,林翡知道是她,从小板凳上站起来,饭碗夹得冒尖尖端到院子里吃。
外婆如实相告,电话里只有林华玉长长的叹气声。
林翡吃完饭嘴一抹就往柳叶儿家跑,柳叶儿学习紧,没有太多时间陪她玩,她就自己安静待着。
六月梅雨季到了,到处都是雾濛濛湿漉漉,很多客人专挑这个时候来,撑着油纸伞站在桥上拍照,林翡没事干就抱着伞出去卖。
伞都是爷爷做的,从去年冬天他说从海边回来就开始加班加点做,小半年做了四十多把。
爷爷给林翡戴上斗笠,绳子在下巴上系紧,又问她:“穿雨衣不?”
林翡伸脖往外看一眼,“雨不大,不穿了。”
爷爷还是给她拿了个肩披,黄棕色,蓑草织的,说是翠翠小时候跟着他摇船时候穿的,“这样雨就淋不湿你了,卖伞赚钱给你翠翠姐上大学。”
林翡点点头,等爷爷在脖子上系好雨披,换一双红色塑料雨鞋就抱着伞出去,往游人聚集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喊:“卖伞啦,卖油纸伞啦——”
小人声音甜甜脆脆,见人就凑上去问:“叔叔阿姨,要买一把油纸伞吗?”
“这么小就出来做生意呀。”旅客问她。
林翡说:“卖伞给姐姐上大学,我姐姐学习特别好。”她把斗笠往后拨拨,露出张白生生的小脸,伞往前递,“买一把伞吧,都是手工做的。”
伞做得很好,骨架结实,爷爷说卖二百就行了,客人问多少钱,林翡说:“三百块,做一把要一个月呢,很难做的。”
专程出来玩的,也不吝啬这几百块钱,小孩嘴又甜,也愿意买一把回去当纪念。
周末客流量大,林翡从早跑到玩,一天能卖五六把。
傍晚回到铺子,林翡兜里抓出了一大把红钞票,爷爷数,“怎么又涨价了?不是不让你涨价。”
林翡说:“遇见一个大老板,有两百是他给我的小费,他说我赚钱养家不容易。”
斗笠和肩披取下来,林翡坐在小板凳上,抓一把炒黄豆塞进嘴巴嚼,“还是好人多的。”
爷爷摸摸她的头,手颤颤巍巍,“还好有你啊,秧秧,你跟翠翠可要一直好好的。”
林翡说当然啦,又扭着身子冲爷爷撒娇,“晚上吃樱桃肉好不好呀?”
爷爷说好好好,给秧秧买最好的猪五花做樱桃肉。
梅子成熟的时节,晚饭后来几颗酸酸甜jsg甜的红梅子,很解腻,但柳叶儿不许林翡多吃,怕她酸倒牙,爷爷进厨房,从冰箱里抓几颗出来,偷偷给她,林翡接了就跑出去,吃完再回来。
柳叶儿知道也懒得戳穿,把这当成一场游戏耍。
天落着雨,她们哪里也不去,坐在铺子里跟爷爷一起看电视,林翡看一半问:“这是坏人吗?”爷爷说不是,她又问另一个,“这是坏人?”爷爷说是,就跟她讲,这人到底是为什么坏。
两人有来有回的,能说上半天。
柳叶儿在爷爷睡着的时候,时不时把手指放在他鼻尖下,试他是不是还活着。
她明白爷爷是个体面人,他不想浑身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不想头发掉光光,他夜里常常痛醒,翻来覆去睡不着,止疼药大把大把吃,副作用让他总是昏昏沉沉。
柳叶儿全都知道,她照旧生活,装作若无其事,夜里望着帐顶,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准备好了,我准备好了……
终于在期末考试结束后的第 三天,爷爷在躺椅上永远地睡着。
那天久违放晴,日光明晃晃,厨房砂锅里还在炖着鲃肺汤,柳叶儿下楼来,见爷爷在躺椅上睡着,像块木头雕的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她缓缓靠近,站在他面前,忽然在瞬间发觉他那惊人的苍老。
白头发像是一夜间长出来的,整整齐齐梳朝后头,两眼凹陷,颧骨高耸,皮肤像一张快要揉碎的黄纸。
他手搭在两侧,身上穿奶奶做的蓝布衣裳,裤线锋得像刀,凑近还能闻见老木头家具混着樟脑丸的味道。
脚上的布鞋也是干干净净的,刚从柜子里拿出来,上面还带了几道崭新的褶,鞋帮鞋底子都是雪白的。
他晓得他的时日,他自己穿好了衣裳。
这几个月他瘦了好多,是这几个月,还是这一两年?他为了省钱给她念书,他不治病,他到底捱了多久?
躺椅上的爷爷,像一截朽木搁置在另一截朽木上,柳叶儿小声喊:“爷爷,爷爷——”
他不应。
她跪倒在地,手落在爷爷布满老年斑的冰凉的面颊,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爷爷,爷爷,爷爷——”
林翡从外面跑进来,头顶还扣着片荷叶,她站在门口,看见躺椅上那只枯树干一样的手无力垂落,袖口荡两下,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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