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82
叶知理本能地拒绝:“这怎么可以。”
洛非含笑反问:“为什么不可以,我家有空房间,离市中心也不远。每天早上我还可以载叶先生一起上班,人均碳排放减半,十分环保。”
叶知理敷衍地点点头,客气道:“不麻烦洛先生了。”
洛先生笑眯眯地:“我不觉得麻烦。”
叶知理:“……”
这位先生,你是听不懂拒绝吗。
大家都是成年人,在成年人的语境里,“不麻烦了”“下次再约”“改天一定”“有空再聚”是什么含义,你不清楚吗。
有点成年人的自觉好不好。
洛先生显然是没有这种自觉的,他正立在电梯轿厢里,笑眯眯地等待叶先生的回应。
叶知理略显尴尬地笑两声:“我可以去訾衍家借住几晚。”
洛非不由挑眉:“訾经理?他不是出差吗,又不在本市。”
“有这种事?”叶知理将信将疑地掏出手机,按下通话键,那端只传来嘟嘟的忙音,迟迟没有被接起。
洛非道:“我本来想找訾经理谈事情,一直没约上,他助理跟我说行程有冲突,最快也得一个星期才能回来。”
叶知理怔怔地听着忙音,估计訾衍此刻正准备登机,手机已经关了。
洛非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不徐不疾地开口:“怎么样,叶先生是否考虑去我那里?”
明知道叶知理这种不善社交的性格,根本没什么能够共居十天半个月的朋友,訾衍是唯一的一个。现在唯一的选项已经叉掉,等于不存在任何竞争对手。因此当下的洛先生,十分有耐心。
叶知理仰起头,深感无奈地闭上眼。现在房子难找是事实,月底忙到不行,天天加班也没办法看房,马上就要迎来数九寒天,恶劣的雨雪天气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他深呼吸许久,费了很大力气才下定决心:“……那就打扰洛先生了。”
洛先生笑眯眯地,好脾气地回应:“不必客气。”
对这个结果丝毫不感意外。
二人踏出大楼,外面的空气冷冷冽冽,叶知理道:“我先回去拿点东西,书、衣服和一些证件。”
洛非点点头:“我送你过去。”
汽车开到城中村外面,已经有不少花花绿绿的蛇皮口袋、塑料桶堆放在地上,本就狭窄的巷子愈发寸步难行。
叶知理松开安全带,扭头道:“我半个小时内出来。”
洛非关掉发动机:“不着急,慢慢收拾,我可以等你。”
叶知理没有说话,飞快下了车,几秒钟身影消失在晦暗的巷口。
洛非靠在真皮椅背上,随手打开车内的音箱,舒缓的钢琴曲在不大的空间内流溢,彻底隔绝外面的人声、风声、车轮碾过路面的声响。
不断有人从城中村里出来,拎着行李,行色匆匆,脸孔和皮肤在寒风中皱成一团。不知是过度寒冷,还是行囊过于臃肿,所有人都佝偻着肩胛,步履沉重。
在沉寂的等待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巷口若隐若现。
对比其他人拖家带口、大包小包,叶知理的怀中仅有一个纸箱,肩上一只简朴的白色帆布袋。
这些就是全部家当了。
洛非想下车打开后备箱,叶知理迅速走过来,摇头道:“不用。”弯腰将东西放到后排座椅上。
洛非略微诧异:“只有这些?”
叶知理坐回副驾驶的位置,面孔没有波澜,平静道:“我没有成家,也不怎么消费,东西自然少。”
顿了顿,“这样挺好的,无牵无挂。”
洛非拧转钥匙发动汽车,打开前灯:“叶先生住在这里多久了?”
叶知理扭头看一眼窗外,夜色已经彻底将城中村浸没,破旧、脏污、逼仄、潮湿笼罩在黑暗的阴影里,半晌道:“六七年了。”
刚搬到这里时只有二十来岁,还在银行做基层职位,加班、压力大、管理严苛,一天天苦熬,看不见未来,转眼已经三十多岁了。
洛非撇一眼车内导航,随口问:“那个环境,不习惯吧?”
叶知理摇摇头:“怎么会不习惯呢。”
目视前方,在红绿灯变换的光影中静默一会儿,“我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洛非没有说话。
叶知理勾起嘴角笑一下,看不出是无意还是嘲讽,“洛先生该不会以为,我们在同一幢写字楼里上班,人生路径就是相似的吧?”
洛非一脸歉意地:“我无意冒犯叶先生。”
叶知理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收回目光,仰靠在椅背上:“这首钢琴曲挺好听的,什么名字?”
洛非伸手调整一下音响,道:“Oltremare,出自当代意大利作曲家鲁多维科•艾奥迪。”
抵达别墅门口,洛非将车子停在院里,叶知理抱着纸箱下来,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门内。
洛非在玄关脱下大衣,挂到衣架上,解开围巾:“叶先生工作一天,累了吧?想吃点东西,还是先洗澡?”
叶知理放下纸箱,换上柔软的家居拖鞋:“的确有些累,吃不下东西,只想洗洗睡觉。”
洛非道:“浴室和卧房在楼上,我这里有备用的浴巾浴衣,床套枕头,什么都是现成的。”
叶知理点点头:“麻烦洛先生了,真是不好意思。”
踩着拖鞋上楼,浴室的灯很快亮起来,传出哗哗的水流声。
上一次来洛非家是几个月以前的事?
感觉已经过了很久。
那时这座城市还在秋天,一切尚是金黄色的。
而今已经是深冬。
头顶洒下微黄的光线,叶知理闭上眼睛,任由花洒喷出的热水充满力量感地冲击在肩膀和后背上。浴室里雾气弥漫,蒸汽升腾,厚重饱满的水流足以驱散所有阴冷。
这么暖和,这么暖和。
阴暗潮湿的城中村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了。
不会回去了。
也回不去了。
那里的一切将被彻底拆掉,土地上的全部会被清除,不再留下一丝一毫,消失了,空荡荡了,不复存在了。
杂乱无章的电线杆,私拉缠绕的电线,窄巷里的电瓶车,七零八落的晾衣杆,楼道里堆叠的瓶瓶罐罐,油污密布的炒菜锅、电饭煲,孩童们追逐的尖叫声,流浪狗的吠叫声,大人的怒吼和呵斥声。
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了。
油烟味,酸腐味,常年无法干涸的积水,以及漂浮在污水上的垃圾,也不会再有了。
那片土地上的人也随之消失了。
他们会去哪里呢?
这座城市巨大的光鲜之下,曾有这样一小块的阴影,庇护着无数渺小的、挣扎的、艰难求生的底层。
它肮脏,潮湿,逼仄,嘈杂,充满各种隐患,但没有那么不堪。
那么多人,依靠它才得以存活。
到哪里去找九块钱一碗的肉沫面条呢?
到哪里去找十五块钱一次的理发呢?
还有很好吃的卤味,鸭脖,鸭架,鸡爪,整只鹌鹑,味道和手艺一点不输连锁品牌,店里只有老板和老板娘忙活,从早到晚,诸多辛劳,然而舍不得雇人。
他晚上加班到很晚回家的时候,依然能够看见那家小小的店铺亮着橙黄的灯,男人用铁钩移开下水道的井盖,女人蹲在一旁清洗不锈钢盘,然后将污水倒进去。
今后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了。
叶知理在淋漓的水雾中深吸一口气,肩胛下沉,胸腔高高耸起,睁开眼睛。
仿佛溺水的人终于浮出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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