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3)(1/2)

想不出来自己还犯了李道玄什么忌讳, 但李道玄开口了,他觉得自己还是抄一抄。

    抄了一会儿,实在是静不下心,他一把捞过书,去了放鹿后山的剑池。

    这剑池说是剑池,其实和剑没有半分关系,也全然没有池,甚至连水都没有,这是个封闭的洞穴。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形成的,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叫剑池,玄武方志没有一册提及到这剑池的渊源,只知道,黄祖之前,这剑池就在这儿,在剑池左侧小路上,用青金石竖着块碑,上头刻着两个字:神庭。

    孟长青在洞穴中坐下,提笔慢慢默着玄武道规,脑子却浮现了出了那本书上的术法,他的笔猛地一顿。

    过了片刻,他忽然在笔下写了端端正正的三个字。

    “李道玄。”

    昏暗的洞穴中,这三个字一写出来,孟长青瞬间神志清明。

    看着这三个字,仿佛李道玄盯着他似的,他一点不敢想那些邪门东西,还别说,真的比清心咒管用,管用太多了!孟长青心里一阵震动,提笔蘸墨,也不默道规了,开始在纸上写“李道玄”三个字,一遍遍地写,这三个字能浇灭他心中杂念,让他虔诚专注,一心向道。

    孟长青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写了多久,最后纸都写完了,满地都铺开了,昏暗的洞穴中,就这那盏摇晃灯烛,他捏着支笔坐在那儿,自打碰上那本邪书后,他寝食难安,好久没这么平静过了。

    什么念头都没了。

    外头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那块刻着“神庭”二字的碑在月光下泛着陶瓷的光泽。

    孟长青在写着“李道玄”的纸堆中躺了会儿,忽然一个起身,手肘支着膝盖打量着空旷的洞穴。

    孟长青一夜没睡,他把李道玄的名字刻满了整个洞穴,完成的那一刻,他站在那儿,看着一山洞的“李道玄”三个字,感觉自己灵台都刷一下清明了,别说邪念,他觉得自己境界都拔高了几个档次,嘴里吐的都是仙气。

    孟长青坐下打量了会儿,神清气爽。然后他猛地又想起那道规还没抄完,一个激灵,忙又爬起来,跑出去拿新的纸和墨。

    五百遍实在太多了,寻常弟子抄,少说抄一个月,李道玄原是打算让孟长青好好静静心,却没想到不过七日,孟长青就把那五百遍道规交了上来。

    字迹工整,没用道术,确实是一遍遍抄出来的。

    李道玄看了那些书一会儿,看向孟长青,孟长青在他注视下,冷汗忽然就下来了,似乎是有些慌,低声道:“师父,没事的话,我先告退了。”

    李道玄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一蹙眉,低声道:“再抄两千遍。”

    孟长青刷一下抬头看他,似乎是震住了,却又猛地低下头去,他跪在了地上,说了一个字,“是。”

    师训如山。

    孟长青其实有些想问自己哪里做错了,但是最终也只是微微攥了下手,跪在地上什么也没说。

    李道玄看着他,少年心性,总是能扳回来的。这年纪知道什么情爱?孟长青退下去后,李道玄抬手喝了口茶,不知道为何,余光却是轻轻扫了眼那叠的整整齐齐的五百遍道规,他喝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敛去了眼底的情绪。

    有些诧异吧,又有些不知道怎么办,很难得能让他措手不及,再去看孟长青,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触。

    不能打不能骂的,也只能如此了。

    孟长青在洞穴中继续抄道规,大约是李道玄今日罚了他,他对着一洞穴的“李道玄”三个字,尤其心神安定,什么都不敢想,就一心一意抄书。

    虽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儿,但感觉事态似乎有些严重,为了显示自己认错的态度诚恳,孟长青这回抄了五千遍道规,用了两只手,埋头抄了半个多月,还没抄完。

    阿都看着都觉得害怕,“师叔怎么比我爹还凶。”他坐在孟长青对面,山洞中只有他们两人,他对着孟长青道:“我爹罚我抄书,一百遍就是很多了。”片刻后,又道:“要不要我帮你抄一点。”

    孟长青笔没停,对着他道:“不用,我还有六百二十八遍,很快了。”

    阿都听得头皮发麻,片刻后他安慰孟长青,“我上回在师叔面前帮你说了很多好听的,你放心,不管你干了什么,师叔一定不会赶你下山的!我觉得师叔人还是很好的,他还请我吃点心来着,酥皮的果子糕。”

    孟长青抄著书,头没抬,笔却顿了下,忽然笑了下,“那是我给他做的,好吃吗?”

    阿都兴奋地点点头,“特别好吃。”

    孟长青道:“那等我抄完了,再给你做。”说着他忽然摔笔抖了下手。

    阿都道:“你怎么了?”

    “手抽筋。”孟长青甩着手,“没事,缓缓就行。”

    阿都颇为害怕,“师叔为什么罚你啊?是那个……那个书的事儿吗?”

    孟长青摇了下头,“不像。”他看向阿都,“你没说漏吧?”

    阿都立刻摇头,“我什么都没说!”

    孟长青其实不怎么放心,他这师兄实诚归实诚,但说话有些不过脑子,不过他现在抄书抄的头晕眼花,也顾不上别的,伸手又去捞笔。

    阿都抬头看着满洞穴的“李道玄”三个字,“长青,你为什么写这么多你师父的名字啊?你看着不会害怕吗?”要是他整日待在写满了谢仲春名字的山洞里,他怕是天天做噩梦。

    孟长青抄著书,低声道:“害怕?”

    阿都满脑子都是一山洞的谢仲春,忽然缩了下脖子打了个哆嗦。

    “害怕就对了。”孟长青抬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下,他还是不怎么放心,对着阿都道:“这些日子你不要到山上来找我,等我抄完了,我去你们山上找你,我师父最近心情不好,你能避着着点就避着点,不要扰着他。”

    阿都点点头,又对着他道:“对了,上回师叔问我,你是不是喜欢岳阳师姐。”

    孟长青的笔微微一顿,“怎么问这个?”

    阿都道:“不知道。”他忽然凑近了些,小声道,“那你喜欢岳阳师姐吗?”

    孟长青道:“我哪敢啊?我还想在师姐的剑下多活两年,下回我师父再问你,你就说没有,说我心里眼里只有他。”孟长青说着又甩了下手,他手指头动不了了。他更用力地甩着手。

    阿都惊喜道:“对对对!我就是这么说的!你师父看上去可吃惊了!”

    孟长青手抽筋,一掰下去疼的直哆嗦,听了阿都的话也来不及多想,深吸了口气,继续掰手指头。

    阿都在一旁看着都疼,眉头都打结了。

    阿都走后,孟长青一个人又抄了会儿书,忽然他放下了笔,缓缓捏着手,似乎在想着什么事儿,脸有些微微扭曲,半晌,他低声道:“算了,豁出去了。”那声音里带着点难得的狠劲儿。

    东西没抄完,孟长青起身去了药房,从陶泽那拿了两坛子药酒。

    陶泽原本不舍得给他,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多久没睡了?”

    孟长青表示一言难尽。最近李道玄想多了,一闭上眼,要么是那本书,要么是梦见李道玄逐他出师门,他也不好说到底哪个更恐怖些。他想着,喝点酒会不会好点。

    陶泽听完前因后果后看着孟长青这副怂样,差点没乐翻了,他从柜子上找了瓶药粉递给孟长青,“安神助眠的,你拿回去兑酒喝,我自己配的,可能有点副作用,比如醒来有点头疼什么的,肯定没大事儿!”

    孟长青接过了药,“多谢。”

    陶泽压低声音道:“没事,说真的,你是这山上唯一一个敢吃我的药的人,这药我以前都拿来喂鸡。”

    孟长青:“……”

    陶泽拍拍他的肩,“祝你好梦。”

    孟长青拿了那药和那酒,回了放鹿天,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犹豫了半天,终究是把药下到了酒里去。

    这酒是陶泽亲手酿的,用了桂花和竹叶,清平峰的桂花,清平峰的竹叶,陶泽有个心爱的小师妹住在清平峰,他每年都去那山头两趟,一次采新鲜桂花,一次摘刚绿的竹叶,陶泽暗恋人小姑娘这事儿,是陶泽喝醉后亲口和孟长青说的,孟长青至今都记得,陶泽抓着他的手一边摸一边说,小师妹的手不叫手,那叫柔荑,柔荑知道吗?

    也得亏当时陶泽抓的不是小师妹的手,否则估计小姑娘要给恶心哭。

    孟长青看着那两坛子酒,酒坛子用红纸贴着一行书,写着陶泽的酸诗,“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酸掉牙了,好像这个年纪的少年都要干两三件傻事,那种日后令人想起来,恨不得自抽耳光的那种傻事。

    玄武的传记就从不会这样写,某年某月,这个山头有个少年,爱着那个山头的小姑娘,这么写太贻笑大方,太不正经了。玄武的传记只会写太上忘情,慧剑断情,好像玄武道宗的宗师都是些始乱终弃的王八蛋。这话不是孟长青说的,这话是陶泽说的。

    陶泽本人也不算什么好人,这人背地里藏了很多能使修士意乱情迷的药,以备不时之需,这种药又俗称春.药。说真的,陶泽炼这么多,既没地方用,也没胆子用,但是他就喜欢弄这些。

    孟长青由此知道,陶泽这个人,本性里是比较禽兽的。

    孟长青把安神药下到了酒中,下之前,他鬼使神差地确定了下,陶泽递给他的这包是不是别的乱七八糟的药,确定药没问题后,他才下进去的。

    李道玄来到小院中时,孟长青已经喝多了,手里紧紧攥着那张酒坛子上揭下来的红纸,脑子已经昏沉了,念着个什么名字。

    李道玄没想到自己能看见这一幕,他原本是打算和孟长青好好谈一谈,一推开院子,酒气扑面而来。

    他听见孟长青喊的是谁了,听得很清楚。

    孟长青喝得有些多,抬头看见李道玄,一懵,估计想的是怎么又梦到了?他打算明天去找陶泽算账

    李道玄走了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孟长青头晕眼花,按着那酒坛子,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然一口气抢白道:“我知道你要骂什么,我知错了,我没办法了,无论如何,我不会走的!我死也不会走的!”

    知道是梦,也没有平时那股瑟缩劲儿,说话自带三分底气,斩钉截铁。李道玄正被那眼神震住,有些发怔,还未有所反应,下一刻孟长青就跪地上就开始拉着他痛哭流涕拼命认错,丝毫没有刚刚那副气壮山河的样子。

    李道玄看着跪在他面前的孟长青,他的衣摆被孟长青紧紧抓住了,孟长青一双眼盯着他,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抓着那红色纸团,也不知道是说些什么,前言不搭后语,纸团丢在地上,摊开是句诗。

    后来发生的事儿,孟长青没印象了,他只知道,次日中午他醒来时一个人躺在床上,桌子上摊着那张纸团。

    他不知道,李道玄在那案前沉默着坐了一夜。

    孟长青做了一晚上被逐出师门的噩梦,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睡梦中也不知道是喊了什么,想来也就是些“师父我错了”,“弟子绝不离开玄武”,也没别的花样,大部分应该还是求饶,孟长青思及此擦了把汗,又看向那空荡的屋子一处。

    话说,昨晚上,他是不是梦见他师父了?他还吼他来着?孟长青回忆了半天,没回忆起来。

    李道玄坐在那案前听了一夜。

    李道玄本来应该觉得荒诞,可大抵这事儿太荒诞了,他竟是没觉得多少震撼,天快亮时,他起身离开。

    另一头,孟长青头疼欲裂。

    酒还是不能多喝,平时做噩梦立刻惊醒了,昨天做了一晚上,愣是因为喝了酒昏昏沉沉的,怎么都醒不过来。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爬到床上来的,也没做多想,兴许是喝多了忘记了。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告诫自己,陶泽不靠谱,陶泽真的不靠谱,信陶泽不如信鸡。

    这事儿还是得靠自己。

    孟长青起身,没做多想,随手掐了下自己的眉心。

    第 28 章

    陶泽找上门的时候,孟长青正在后山调理体内的气息, 睁开眼的时候, 正好看见陶泽盘腿在他跟前坐着, 孟长青吓了一跳。

    陶泽拂了下袖子,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有办法了。”

    孟长青的心情有些复杂,陶泽瞧着确实不大靠谱。

    明珠殿中,浩瀚书海。

    陶泽摸着下巴围着他转悠,“我这两天查了一大堆古书,什么都没找着,直到我翻到了《他山记》, 上面有两句模糊不清的记载, 据我推测, 《符契》最开始不是邪修至典,而是正经道门的东西!”

    孟长青愣了会儿, “你等会儿!等会儿!《他山记》是本食谱啊!”

    “多亏是食谱!那时候的人吃东西讲究,看书下酒,才留下那么一两句记载。”陶泽对着孟长青道:“不管这书是啥,总之,它提到了一句,我跟你说,原来《符契》不是一册, 它有上下两册,上册叫干,下册名坤, 你如今这个情况比较棘手,我之前给你出的主意治标不治本,我觉得,你得想办法把另一册找着,弄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讲什么的,什么来历,我们再对症下药。”

    孟长青:“你确定?我现在一册就这样了,再来一册,万一出点事儿怎么办?”

    陶泽对孟长青恨铁不成钢,“你怕什么?!有我在啊!”

    孟长青:“……”

    陶泽凑近了些,“我是个药师,我今日跟你说一句话,世界万物,相生相克,万变有宗,不离其道。只要弄清楚《符契》是个什么东西,一定有相克的办法,你现在这个情况,往最烂了说,你真入魔了,找到两册《符契》,寻到它根本的法门在哪儿,也有挽回的办法!

    孟长青看着陶泽的眼睛,半晌才道:“我记得当年我就只看到了一本,没有上下册。”

    “找找!仔细找找!上书房,上书殿,上各种地方仔细找找!”陶泽忽然问道,“你当年那册在哪儿找着的?”

    “我师父房间。”

    “对!去你师父房间好好找找!他既然有上册,下册肯定也在他手上!你把它偷出来!”陶泽挽起袖子,勾了勾手,看了眼孟长青。

    孟长青顿了半晌。

    陶泽:“哎!你怎么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我感觉我瘆得慌。”

    陶泽低低骂了一句什么,道:“呵,那你就等着你师父把你逐出师门吧!就算你师父不动手,掌教真人和乾阳真人也会动手的!”

    孟长青闻声沉默了半晌。

    豁出去了。

    陶泽离开后,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中,孟长青把放鹿天但凡有书的大殿都囫囵地找了一遍,书实在太多了,怕引起李道玄的注意,他偷偷摸摸地找了半个多月,最终,一无所得的他把视线缓缓地、幽幽地投向李道玄的房间。

    李道玄很少出门,偶尔去紫来大殿与掌教喝茶,更多的时候就在山上看书。

    孟长青耐着性子等了很久,终于等到李道玄出门,李道玄前脚刚一踏出大门,他忽然冲了出去,“师父!”

    李道玄一顿,不知是想到什么,没说话。

    孟长青忽然有些紧张,“师父,您出门吗?”

    “嗯。”

    “师父,您、您什么时候回来?”见李道玄望着他,孟长青心中莫名发虚,结结巴巴道:“师父,您回来我给您做饭。”

    李道玄打量了他一会儿,没出声。

    孟长青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擂鼓似的,他下意识咽了口水,也不敢再问了,低声道:“那师父,您,您早点回来,对了,我我我书抄完了,我放在您书案前面了。”说着他往后退了点,不敢再挡着李道玄的视线。

    李道玄一直看着他,终于道:“天冷了,自己多加件衣裳。”

    孟长青忙点头,过后,头低得更低了,也不敢再看李道玄。

    李道玄走出去一段路,忽然回头看了眼。

    被抓个正着的孟长青冷汗瞬间下来了,脸都憋红了,忙又把头低下去,不敢让李道玄看出来自己心虚。

    李道玄微微一顿,看着孟长青通红的耳朵,忽然回头继续往前走,没再看孟长青一眼。走出去大概十几步,他的脚步极轻地顿了下,没回头,继续往前走。

    孟长青偷偷打量着他,既没判断出李道玄到底去哪儿,也没刺探出来李道玄什么时候会回来,这种情况下,他决定速战速决,目送着李道玄离开,等李道玄身影终于消失不见,他立刻往回走,直接穿堂过院进了李道玄的房间。

    屋子里点着熟悉的水沉香,孟长青不自觉有些腿脚发软,却没犹豫,他怕来不及,立刻在屋子里翻找了起来。

    孟长青不敢用道术,屋子里如果有修士用过道术,李道玄绝对能一眼看出来,只能靠手小心地翻。孟长青从香炉后面的书架开始找起,动作小心但是迅速,一本本把书拨出来,又一本本推回去。

    李道玄的屋子很宽敞,分里外,共四间,孟长青找得满头都是汗,外头天一点点黑下来,他在李道玄卧室翻著书架上的书。

    一个下午了,什么都没找见,就在孟长青去翻最后一架书的时候,忽然发现书架上有个什么东西,他还没来得及看,熟悉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孟长青瞳孔猛缩,差点吓得没魂了。

    李道玄,回来了!

    孟长青第一反应是往外跑,又刷一下停了脚步,这不是正面撞上了吗?他又想从窗户走,结果窗户上有锁,他刚想用道术,忽然想起来不能用,等他去推另一扇窗户的时候,李道玄几乎就在门外了,下一刻就要推门进来了,来不及走的孟长青在电光火石间,视线从房梁游走到床,他翻身跃上了房梁,立刻发现不合适,这地方没法躲人!

    在李道玄推门进来的那一刻,他从房梁上跃下,猫着腰滚到了离床底下。

    这可能是孟长青此生动作最行云流水的一个动作,迅速,干净,连一丝灰尘都没掀起来,堪称巅峰。

    他捂着嘴屏着呼吸窝在了床底下,汗把后背都浸透了,连头发丝都不敢动一下,满脑子都是,“别开灵识!别开灵识!”他记得李道玄有开灵识的习惯,这种心情大约就是死里求生。

    过了一会儿,他惊诧地发现,李道玄今日还真的没开灵识。

    听着动静,孟长青一动不动。

    此时已经入夜,李道玄去点了新的香,又走到书架旁,把那两盏灯点了起来,屋子亮了些,水沉香的味道更重了,一团团升起来。

    孟长青已经没退路了,万幸李道玄没开灵识,他现在只求李道玄早点睡,等李道玄睡过去了,他再爬出来往外跑。刚刚太心虚,脑子一抽就躲床底下了,如今进退不是。

    李道玄在桌案前坐了一会儿,孟长青在床底下等得满头大汗,终于,他听见脚步声响起来,李道玄将外套脱了,放在了床头。孟长青瞧见昏暗中落下一道月白色衣摆,他趴在地上没敢发出任何动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子里终于没了声音,那灯却还在点着,孟长青没法判断李道玄是不是睡过去了,因为外头一点声音都没有,李道玄也不是阿都,睡觉又没磨牙声,他根本没法确定,为确保万一,他多趴了一个时辰。

    终于,等到夜都深了,他试着往外挪,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趴太久趴晕了,他爬出去的那一瞬间,控制不住地回头往床上看了眼,下一刻,他看见了个东西,浑身一激灵,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他的玉佩!他的玉佩在李道玄的床上!从房梁上翻下来的时候,掉出去了!李道玄今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竟是没发现。

    孟长青的冷汗已经飙出来了!这块玉是长白宗一位师兄送给他的,明天早上李道玄醒过来,看见玉佩在自己床上......孟长青想都不敢继续想,凑在半开的窗户上半晌,又颤抖着摸回去了。

    他觉得自己在找死。

    玉佩落在床帐上,被什么东西勾住了,悬在帐子内侧,孟长青小心地凑过去,冒着大不韪,凑在床上,伸出手去够。

    李道玄其实醒着,他进屋的那一瞬间,就闻到了孟长青从学堂沾到身上的檀香味道,所以他才没开灵识,他根本就没睡,他不知道孟长青想干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跟孟长青说,就当做没察觉,在孟长青从床底下钻出来的那一刻,他以为孟长青要走了,结果孟长青折了回来,爬上了他的床。

    在孟长青倾身伏在他身上的那一瞬间,他终于睁开了眼,周身灵力直接把伏在他身上的孟长青震了出去。

    “孟长青。”

    孟长青都已经够着那玉佩了,眼见着都捞手里了,忽然被震了出去,下意识去扒那床沿,一个没稳住直接摔了下去,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听见那三个字,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惊呆了。手中一松,直接摔在了李道玄身上。

    李道玄起身坐了起来,一把将摔在他身上的孟长青拎起来,“你做什么?!”

    孟长青觉得这是他经历过的最恐怖的一幕,令他多年后,恢复记忆以来,每每想起来还是会冒一身冷汗。他为了稳住重心,摔下去的瞬间下意识抓住了李道玄的手,也不知道松开,“师、师父,您,您醒了?”

    那声音微微发着抖,像是收到了极度的惊吓,连声调都和平常不一样。

    李道玄看着他抓着自己衣领的手,心头莫名狠狠一跳,他根本没想到孟长青胆子如此之大,“松开!”

    孟长青已经做不出反应了,他脑子里想松开,结果抓得更紧了,手已经僵住了,完全不受控制,“师、师父你别生气,我,我错了,我错了。”他想抓着玉佩赶紧下床,结果腿一软反而往前扑了些,李道玄刷一下往后退,没避开,孟长青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他肩上,脸贴上了李道玄脖颈,一阵温热,李道玄浑身都僵住了。

    孟长青愣了下,都快给自己蠢哭了,脱口求饶,“师父你别打我!”他特别怕李道玄挥手一道剑气把他拍出去,“我错了!师父我错了!”

    李道玄僵在那儿,看着孟长青从自己身上慢慢爬下去,退到床沿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摔了下去,咚一声响,下一刻立刻连滚带爬地跪好,喊了声“师父”。

    李道玄听见那两个字的瞬间,手不自觉地颤了下,半晌才道:“你究竟在做什么?”

    孟长青听见这一句的瞬间,简直汗如雨下,僵在那儿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他从来没见过李道玄这种眼神,抬头的那一瞬间,整个人从慌乱中瞬间惊醒,“师父您别动气,我知道错了!您罚我吧!怎么罚都行!您千万别动气!”他莫名就感觉到,李道玄这回是真的动怒了,一下子连扯谎搪塞都不敢,更别提求饶,“师父。”

    李道玄看了他很久,终于低声道:“出去!”

    孟长青不敢动,“师父,我知道错了,师父……”

    “出去!”李道玄打断了他的话。

    孟长青跪在地上,一瞬间连说话都不敢,退出去时,他脸色刷白,一双眼自始至终都看着李道玄。

    李道玄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半晌才皱了下眉,莫名的,又想起孟长青刚刚摔在他身上的场景,有点惊慌无措,有点懵懂,李道玄忽然别开了视线。

    荒唐!

    李道玄没想到,孟长青没走,在他屋子面前跪了一宿。

    在孟长青的记忆中,李道玄从没如此失态,李道玄性子极好,从不斥责小辈。

    李道玄出门时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孟长青,孟长青猛地低下头去,跪在地上没敢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道玄终于道:“你下山吧。”

    那四个字说出来的瞬间,孟长青甚至都没听懂,或者说,他不敢相信,猛地抬头看李道玄,“师父!”

    李道玄似乎是深思熟虑过了,这一夜很漫长。他脸色很平静地站在原地,望着跪在地上的孟长青,“你走吧。”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有些不易察觉的停顿。

    孟长青愣了很久,忽然伸手去抓李道玄的衣摆,却又被李道玄的目光震住了,一个字都没说出口,终于,他低声道:“师父,我不会走的。”他抬头看着李道玄,李道玄倒是微微一顿,他低声道:“我知道错了,师父。”

    李道玄没有说话。

    孟长青低声道:“我不会走的,师父。”他的声音逐渐弱下去,“师父您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彼时满山银杏灿烂金黄,风一阵阵拂过山岗,李道玄站在那儿,望着跪在他跟前的孟长青,孟长青似乎是真的慌了,低声求了他很久,一直抓着他的衣摆不肯放开,好像抓着什么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孟长青忽然松开了李道玄的衣摆,竟是一下子抓住了李道玄的手,“师父!”

    李道玄没想到他敢这么做,立刻想抽回手,却被孟长青死死地抓住了,李道玄下意识看向他,“你!”

    孟长青抢白道:“师父!我错了!”可能是被逼急了,声音有些急切,手中的力道也一瞬间加大。

    李道玄忽然没了声音,看着孟长青发红的眼,一瞬间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任由孟长青死死抓着他的手。

    紫来大殿。

    南乡子看着坐在对面的李道玄,他发现李道玄喝茶的手有些抖,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仔细看了眼,确实是有些抖,不仔细看还有些看不出来。

    李道玄放下了杯子,好像才终于从混乱中恢复了一些镇定。

    南乡子记起昨天李道玄到他这儿做客,就坐在今天坐的那地方,一整天都没说话,说是走神又不像,问他什么也不说,也不知是怎么了。终于,他挥了下拂尘,亲手给李道玄续了杯茶。

    “怎么了?”

    李道玄看向他,许久才道:“我遇上了一件很荒唐的事。”顿了下,“以前没遇到过。”

    “什么事?”南乡子余光瞥见李道玄的手,似乎还在抖,他微微有些错愕,却没有显露出来。堂堂一个道门金仙,怎么吓成这样?

    李道玄过了许久才低声道:“很荒唐的一件事。”

    确实荒唐。

    南乡子得道已久,少年时热衷于四处打听,活得久了却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生老病死爱憎怨恨见得多了,少年人那一点心性早磨没了,此时此刻,他望着李道玄,心底久违地冒上一点好奇。

    李道玄却没再说话。

    茶杯中嫩青色的茶叶缓缓舒卷着,像是那一年南乡子与小师妹并肩坐在树枝上,小师妹剑上那一抹剑穗的绿。

    作者有话要说: 南乡子:师弟,这要我怎么猜,才能猜到你是被性骚扰了?

    第 29 章

    南乡子什么都没问出来,李道玄在这儿喝了他两盏茶, 莫名其妙地说了几句话, 再问他, 就没声了。

    李道玄走后,南乡子一个人坐在殿前思索,小道童忽然蹬蹬蹬跑进屋,瞪着双大眼睛,拿着本道书要向他请教,南乡子便没有来得及细思下去。

    李道玄回到放鹿天,微微一愣。

    孟长青竟然还跪在那儿, 额前碎发随风而动, 一动没动, 手指都僵白了。

    听见脚步声,孟长青微微抬起头, 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像是回过神似的看向李道玄,低低说了一句,“师父。”

    李道玄没想到他还跪着,一时无话。

    孟长青本就浑身冰冷,没听见李道玄说话,以为他是不打算宽恕自己, 怔了下,缓缓攥紧了手。他一直跪在这儿,一直在反思, 却始终没想明白李道玄这次为何如此震怒,他直觉李道玄并不知道《符契》的事,除此之外,他思来想去,只得出一个结论:自己昨夜冲撞了李道玄,所以李道玄想把他逐出师门。

    但是,不至于啊。

    孟长青不敢辩解,但他真心觉得自己罪不至此,十多年师徒情分,说断就断了?就因为他昨晚潜入李道玄的房间?他觉得李道玄不是这样无情的人,跪在这儿的时候,他心里一直安慰自己,白天李道玄还在气头上,说的都是气话,只要自己诚恳地认个错,服个软,哪怕是声泪俱下地下跪求饶,只要能求得李道玄心软都行,李道玄气一消,总不至于真的把自己撵出去。

    孟长青于是一直跪着,没挪过一寸,瞧见李道玄回来,浑身抖了下,没听见李道玄的声音,以为他还在气头上,头更是低了下去,“师父,弟子知错了,您别动怒,弟子发誓,今后再也不敢了。”

    李道玄没说话,看着低下头去的孟长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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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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